顾修涯感到一阵恍惚。

耳边震耳欲聋的山呼，让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这是信仰的力量。

他以痴愚地蟒真身，接收到了本该流向顺天的信仰之力。

“这一年来，我都在尽力弥补我的过错，您现在看到的，感受到的，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赫菲斯的语气极尽谦卑，祂垂头道：“希望它们能减轻您心中的怒火。我的冕下。”

顾修涯沉默片刻:“......你为何一直称呼我为冕下？”

“在我的时代，从神对于祂的神，就是这样称呼的。”

赫菲斯道：“就像我告诉您的那样，我并没有窃取属于天成的信仰，亦未违背我们之间的盟约。”

“我只是，与祂融合了。”

“现在，我既天成。”

顾修涯陷入了沉默。

他发现自己似乎误会了赫菲斯。这位前代工业之神确实拿走了本该属于天成的信仰，但祂并没有带着东西逃跑，至少从这一点上看，祂确实不像是一个窃贼。

——没有贼会为了别人的东西留下来，替原主人看家护院的。

祂更像是一位凭本事竞争上岗的员工。

在取代了岗位原本的预选人后，祂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能力，尽到了这个岗位该尽的一切责任，甚至于还主动替领导分忧，在领导离开公司出差的这段时间，将原本的私人小作坊，一举推到了上市公司的高度。

除了在一开始的时候，竞争手段有些不光彩外，挑不出一点毛病。

心念转动间，顾修涯散去真元，恢复了原本模样。

他决定给赫菲斯一個解释的机会。

等了解过前因后果，再做决断也不迟。

“你有十分钟的时间说服我相信你。”

他淡淡道。

“感谢您的仁慈。”

赫菲斯躬身行礼，话音未落身躯已迅速缩小，变成了和顾修涯差不多的体型。

祂伸出手道：“冕下，介意我带您去看看现在的格兰仕吗？言语无法诠释我对顺天的忠诚，或许，当您看到这座小镇的变化后，你就会相信我了。”

顾修涯稍作考虑，伸手握住了赫菲斯的手。

一瞬间，漆黑的意识力量荡开，空气随之奔涌，化为轻风，将顾修涯托举，离地升空。

视野在高度的急速攀升中扩大，空气开始变得稀薄，气温骤降。

顾修涯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于不知不觉间被赫菲斯带着，飞升到了数百米之上的高空。

他俯视脚下，看到一切都变得如蚂蚁般微小。

新月吞噬了绝大部分属于旧月的光辉，将大地笼罩在昏暗月色之下。

按理说在如此昏暗的高空，他是看不到太多东西的。

但此刻，他却清晰看到了整个格兰仕。

这并非是因为他的视觉超凡惊人，而是因为......格兰仕处于光明之中。

顾修涯的双眼微微跳动，瞳孔中倒影出一片由灯光组成的海洋。

他看到无数盏街灯在黑暗中发光，每一盏灯的灯光都不甚明亮，但这些光芒汇聚在一起，却点亮了整个格兰仕。

“这是......电灯？”

“不，它们是由蒸馏煤气驱动的。”

赫菲斯的声音在顾修涯耳边回荡：“与电力能源相关的工业产品，目前尚处于实验阶段。这是因为您交给萨切特的知识中，没有过多涉及这方面。凡人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进展缓慢。”

“但他们已经彻底学会了，所有能够学会的知识。”

顾修涯感觉到高度开始下降，视线随之拉近，呈现出了更加细致的景象。

夜晚本该是万物入眠的寂静时光，但格兰仕镇内却灯火通明。

灯光照亮了巨大的烟囱，黑烟滚滚而出，炙热的硫化气味扑面而来，仿佛烧红的钢铁。

不，不是仿佛，那就是钢铁。

顾修涯看到身穿工装的人影挥舞着手中的马灯，紧接着便有一辆辆四轮机械排成长队驶入了巨大的工厂，在蒸汽机的嗡鸣中，不断有一车又一车钢铁被运送出去，于夜色中驶向各个方向。

在庞大的炼钢厂旁边，是同样庞大的煤气厂，堪比小山般的巨大瓦斯罐整齐罗列在厂房的空地上，如同血管脉络般繁多的输气管道顺着街道向外蔓延，覆盖了整个格兰仕。

它们为每一盏灯赋予了能量，点亮了无光的夜晚。

这两处在夜间仍未停止工作的巨大工厂，只是格兰仕工业化进程中最醒目代表作，却远非全部。

在灯光的照射下，顾修涯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建筑和标牌。

炼油厂、煤炭厂、粮食加工厂，冶金厂、皮革厂、自来水厂……工业革新了整个格兰仕，这个原本以畜牧和农业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城镇，已经彻底化作了一座由蒸汽驱动的钢铁巨兽。

沿着街灯向后十来公里，是一片翠绿的植被隔离带。再向后便是整齐划一的居住区，一座座的楼房拔地而起，取代了原本的木质建筑，医院、学校、广场、公园……但凡是18世纪能够实现的社会民生建筑，一个不少的出现在了这片区域内。

顾修涯甚至看到了两条有轨列车，轨道的尽头连接着一片公园。相比另一处公园里那种类繁多的花草和休闲建筑，这片公园显得非常空旷。

上万平方米的广阔公园坐落于居民区的正中心，花岗岩铺就的平整地面上耸立着一座高达百米的钢铁塑像，周围高低错落着上千根街灯，聚沙成塔的灯光将周围照得好似白昼，也照出了那屹立于夜色中的伟岸身躯。

雕塑者以云雾模糊了塑像的面容，但顾修涯还是从那标志性的黑色中长发，和塑像肩头的白猫，认出了眼前的塑像属于谁。

这是格兰仕人为他建立的塑像。

顾修涯目光放远，发现格兰仕镇的占地面积较之前已经扩大了十倍有余，原本低矮的夯土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充工业化的钢铁巨壁。

巨壁高达十余米，比人还高的巨大铁板被整齐安装在坚固的石英砂岩之上，每块铁板的四角都钉上了大小一致的八角膨胀钉，放眼望去，漆黑的铁壁仿佛传说中的神灵之盾，充满了工业粗犷的美感。

在18世纪，这样一座城墙，足够将任何人类势力阻隔在城墙之外。

“这是凡人们缔造的工业奇迹。”

赫菲斯带着顾修涯落到了城墙上。

值守的士兵闻声转头，下意识举起枪口，又在看清来人面目的瞬间，匆忙放下枪，面露惶恐，跪倒在了地上。

顾修涯认出了士兵的身份，一个叫斯卡特的孩子。

他的目光扫过斯卡特全身，看到了他背上背负的庞大机械装置。

熔岩般的红色物质在装置内部流淌，不断有丝丝缕缕的水蒸气从排气口中逸散出来。

螺旋型的钢管将枪膛与机械装置相连，隐约可见淡淡的黑色微光。

“……蒸汽枪？”

“准确来说，是【天成神赐蒸汽枪】。这是一柄结合了驻念神物，以意识力量作为动力源的新型武器。”

赫菲斯解释道:“事实上，您现在看到的绝大部分工业产物，都是以类似模式完成普及的。”

“由工业枢机主教萨切特，所带领的顺天研究院，负责对您留下的知识进行研究解析。副主教契科夫，则负责将理论知识成果转化为实际应用，以及完成所有工业产物的初版设计与制作。当产品通过实验，运转达标后，便会被交到各个工业圣徒手中，进行下一步的开发。”

“这是我以【神谕】的名义，向他们下达的指示。”

“圣徒们会拆解每一个产品，找出其本有的设计缺陷、和效率低下的部位，尝试以工业神力进行修改，完成普及生产。”

“这种模式有效结合了每个人的长处，极大加快了工业化进程。”

“原本在我的预计中，至少需要三年时间，才能完成整个格兰仕的工业化转进。但凡人们在此期间展现出了极大的工作热情，加上新模式的帮助，时间缩短了一大半。”

“这中间，也有马恩主教的功劳。他颁布的【生产分配指导书】，倡导多劳多得，按劳分配。这样的分配方式获得了所有人的拥护，至此之后，包括那些被塞德里克半哄半骗动员过来的工业圣徒，都变得勤奋了许多。”

赫菲斯带领顾修涯漫步于城墙之上，边走边说道。

时间在交谈中飞逝。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绕行一圈，回到了起点。

“冕下，以上就是我们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所做的全部了。”

赫菲斯转过身，抚胸向顾修涯行礼。

“如您所见，我确实拿走了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并不否认我在这上面犯下的错误，我只希望我所做的一切，能够对顺天有所弥补。”

顾修涯没有说话。

眼前灯火通明的格兰仕让他有些恍惚，那些超越了时代的庞大工业建筑群，那些琳琅满目的工业设备，给他一种仿佛置身于19世纪欧洲的错觉。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脚下这块地方，似乎，曾是一片了无人烟的森林。

时代的车轮被他推着往前冲上了快车道，工业对自然的强大改造力已初现峥嵘。

如今的格兰仕，就是这个时代的奇迹之城。

是人与神一同缔造的奇迹。

良久。

他开口道:“你忘了说一件事。”

“您指的是？”

顾修涯背对着赫菲斯站在城墙上，夜风吹拂过他的头发，露出一抹深邃目光:“早在莪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选择与我结盟的目的，就是为了借助我掌握的知识，重返你的神位。”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初衷，选择成为顺天的从神？”

“是什么让你甘于屈居人下，放弃神灵的骄傲？”

“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让我相信你不是别有用心的解释。”

赫菲斯似乎早就料到了顾修涯会有此一问。

此刻闻言，祂平静开口道：“我没有选择。我的冕下。”

“这是唯一能让我活下来的办法。”

顾修涯微微转头，看向他：“......工业之神？”

赫菲斯摇头：“是月亮。”

顾修涯一怔。

“一年零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午夜十二点，它出现在了这个世界的上空。”

“现身的第二秒，它吃掉了我的脑袋。”

赫菲斯的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很难像您形容那种感觉，无数的，意识态的虫子，它们于月光中浮现，如雪漫天，笼罩了整个世界。”

“它们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吞噬灵智体而生，连驻念神物那足以遮挡神灵窥视的、凝聚态意识壁垒，都对它们不起作用。”

“它们精准定位了我的存在，在我尚处于沉睡中的时候，穿透了切分机，于无声中啃食掉了我的整个头颅。”

“我是被痛醒的，神灵的面目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神灵保持自我的导标，失去头颅让我险些当场坠入扭曲。我害怕极了，我使用了我知道的一切办法来躲避它们，但都没有效果。”

“不得已，我跑到了顺天观，想要寻求你的帮助。”

“也正是因为这个行为，让我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在我冲入你的神殿的时候，恰好，马恩等人正在对你进行祷告。这是他们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三个月的时间，让这里汇聚了一笔充沛的信仰之力。而因为顺......因为天成尚未诞生的缘故，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无主的。”

“当我现身的瞬间，那些信仰之力便自发涌上了我的身躯。”

“紧接着，奇迹出现了。”

“曾对我穷追不舍的虫群，突然就停了下来。”

“就像是通过了某种检定。”

“在我无意识吸收掉部分属于天成的信仰之力后，虫群对着我观察了片刻，继而轰然散开，消失在了我眼前。”

“它们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却再也没有对我发起过进攻。”

“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情况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我至少弄明白了一点。”

“——我只能以天成的身份活着了。”

“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被它们啃食殆尽。”

赫菲斯说到这，发出一声低叹。

“就像我告诉您的一样，冕下。”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