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菲斯的脑子有点乱。

身为远古神灵，祂亲眼见过不少同类获得权柄时的奇伟情形，但这之中并不包括物质生命。

在祂的预计中，顾修涯想要走完这一步，应当是在工业统辖了整个白星国的时候，届时还需要与顺天的概念体完成融合，才能达成获取权柄的前置条件。

祂从没想过，顾修涯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走完很多神灵一辈子都走不完的漫长道路。

这已经不是天赋能够解释的事情了。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祂抬起头，看到顾修涯周身水汽蒸腾，化为淡蓝色雾气蔓开，雾中有大风呼啸，隐约可见虫群般的阴影随风飘扬，聚散飞荡。

赫菲斯不禁愈发感到迷茫。

权柄是概念的具现，是神灵能力的表达，当它诞生后，就会对神灵的形象产生不可逆的影响，继而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特征。

比如祂脑袋上的蒸汽机，就是工业权柄的一种具现形象特征。

又比最初之神脸上永远笼罩的迷雾，就是其【隐秘】权柄的象征。

可眼前的顺天之神......其表现出的权柄【特征】，未免也太多了。

“恕我冒昧，冕下。”

赫菲斯实在是忍不住心里的探究欲：“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能够获悉您所凝聚的权柄是何？”

“......我不知道。”

顾修涯摇摇头，他仔细感受了下眉间火焰传递来的精神信息，复又开口道：“我想它应该不是属于我的权柄，但它似乎又具备部分权柄的特征......或许，用另一个说法来形容它更为妥当。”

“【受神性影响所聚合的规则概念纠缠体】。”

顾修涯试图用尽量简单的语言，来描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但一说出口就发现，这样的描述依旧拗口而晦涩。

好在赫菲斯听懂了。

祂想了下，开口道：“您的意思是......有某种或者某几种权柄规则，在您凝结神性后突然出现，它们自发集合，赋予了您一些能力，对吗？”

顾修涯微微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大概知道您遇到什么了。”

赫菲斯有些艳羡的看了顾修涯一眼:“您应该是得到了【原初】的馈赠。”

“原初？......你说的是最初之神？”

“不。”

赫菲斯摇摇头：“原初，乃原始之初，万神之母，祂的强大尚在最初之上，是神圣群体意识之海的尊讳。”

“在久远的过去，群体意识之海，也是有自己的灵智体的。”

“祂是【混沌】的君王，亦是【创生】的具现，祂是【原初识海】的人格化身，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上之神，因为几乎所有的灵智体，都是在祂的身躯上诞生的。”

“祂是一位具备无穷伟力又无比慷慨的神灵。祂游荡于群体意识之海，行踪不定，凡与祂相遇的，且被祂认为杰出的、超凡的、有机会迈入【深空】的后来者，都会得到来自祂的馈赠。”

“只是最近这两個千年，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这位伟大的存在选择了隐没于雾海之中，再未有过出现。”

“但来自祂的馈赠却并未中断。”

“我知道的，就有不下三位存在，于近千年得到过祂的馈赠。并且，这三位存在最终都迈入了深空。”

“祂们分别是：【无光】、【黄昏】、【终末】。”

顾修涯心中微跳。

千年来的三位幸运儿，无一例外都与他产生了或多或少的联系。

而现在，他也成了其中之一。

巧合么？

还是……

不知道为何，顾修涯突然想起了异常三大定律。

同源者必定相遇……

他想着，听到赫菲斯的声音传来。

“祂的眼光从未出错。”

“而今，【是否得到原初馈赠】，已经成为神灵们判断自身乃至于判断竞争对手潜力的一大准则。”

赫菲斯说到这，躬身对顾修涯一礼。

“我想，我该恭喜您了，伟大的冕下。”

“您既然得到了原初馈赠，就说明在祂看来，您具备踏入深空的资格……”

赫菲斯的语气有些感慨。

深空几乎就是绝大多数神灵的终点，是包括祂在内，所有灵智体为之奋斗的目标。

传教、显圣、神战、文化斗争......神灵自诞生始，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迈向终点，擢升深空。

而现在，得到原初馈赠的顾修涯，等若是获得了群体意识之海的钦定，注定能够在不久的将来，获得无数神灵趋之若鹜的尊位。

这一刻，赫菲斯不免有种【我果然没有跟错人】的想法。

祂为顾修涯感到骄傲，感到与荣有焉，同时也难免有些自怨自艾和艳羡的情绪。

但让祂没想到的是。

面对这所有神灵都渴求的无上荣耀，伟大的顺天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喜悦。

相反，他眉头微皱，眼神放远，似有所思。

少顷，平静的人声响起。

“这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赫菲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顾修涯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口中的原初，赠予了我三道规则之力。它们分别为：风、水、还有天地之力。”

赫菲斯怔住。

前两种规则之力祂尚能理解，但......天地之力，是什么意思？

那些虫子？

它们不是月亮带来的东西吗？

为什么原初会拥有操纵它们的权柄......

赫菲斯想到这，心头突然一跳。

祂眼中神火随之颤动，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顾修涯：“冕下，您的意思是......”

赫菲斯话说到半截，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

祂短暂愣了下，不信邪的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祂甚至用上了工业的神力来界定声音的传播方向。可结果，却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祂明明已经将想要说的话说出了口，可那些音节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吞噬，于现世消散一空，不见丝毫痕迹。

赫菲斯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是禁忌。

关于祂的禁忌。

祂阻止了一切有关祂的禁忌知识被传播。

诞生于群体意识之海的神灵，无法违背祂的意志。

赫菲斯心头狂跳，为脑子里的念头而浑身发抖。

上千年的生命，为祂带来了远超绝大多数同类的远见博识，祂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可现在，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他明白，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

从头到尾，都没有了解过。

祂以为的【广阔认知】，不过是留于表面的浮华，是世界想要祂看到的东西。而非祂应该知道的东西。

“不必紧张，赫菲斯。”

“这对你而言或许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其实早就有所预料了。”

顾修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平静。

“我见过很多神，很多和你不一样的神。”

“这种不同不仅关乎存在性上的差异，也源自你们迥然不同的诞生方式。”

“在我第一次听人说起你们这样的神灵时，我就想过一个问题。”

“——如果一切神话皆源自人类的狂想，那么，第一个神灵是如何诞生的？”

“换句话说——是什么，促使意识的力量，凌驾于物质之上，成就了你们这样的【概念神】？”

“要知道，意识和物质，是有天然界限的。我们身处于一个物质的世界，即便这里有诞生神灵的契机，其性质也该是【实体神】才对。”

“祂们不该生来就是概念的。至少最初之神不该如此。这中间必当有一个过程。一个由实转虚，由物质转换为概念的过程。”

“除非，有某种东西，界定了神灵的性质。使其必定生于概念，从而剔除了这个过程。”

“但，神明已如此强大，堪称无所不能。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规束所有神明，使其必须遵从祂的意志，甚至于连存在性，都得按照祂的意愿来呢？”

“我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来佐证我的想法。因此，我曾一度以为，这只是我逼仄认知下导致的固有偏见，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或许这个世界的神生来就是概念。”

“现在，通过你的解释，我想明白了。”

“这世上确有一种东西，凌驾于万神之上。”

“那就是你口中的【神圣群体意识之海】。”

“祂是活的。”

“祂是一切的起源，是物质转换为意识的源头。”

“是祂的存在，让凡人的意识力量，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物质基础。”

“所有神灵，皆诞生于祂的躯体之上，因此天然便受到祂的制衡。”

“祂想要你们是什么样，你们，就得是什么样。”

“而所谓的恩赐，更像是一种【收编】。”

“凡，不属于群体意识所生之神明，皆以此为纽带，被其收入囊中。”

顾修涯的语气幽幽，似恍然，似明悟，伴随慨叹。

赫菲斯的眼神略显茫然。

因为身份的原因，他无法突破原初留下的桎梏，因此顾修涯说出来的这番话，落到祂耳中，有大半都消音了。

这就导致他只能靠猜，来理解顾修涯的意思。

顾修涯对此并不在意，他这番话本就不是对赫菲斯说的。

他是在告诉那位名为【原初】的存在，秘密，已经被他堪破了。

只可惜，对方似乎并不想搭理他，哪怕他已经说出了一切，对方也没有半点现身的意思。

这究竟是一种基于自身实力的狂妄漠视，还是，无法直接干涉现实的表现呢？

顾修涯希望是后者，因为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猜测，正常情况下，这个世界的神灵获取权柄的全过程，应该是【吸收信仰】——【凝聚神性】——【神话成真】——【神性凝聚神话传说故事中出现的神灵能力概念，使其形成具体职能】。

而原初的馈赠，让他直接跳过了最后最关键的一个过程。

或许，顺天的概念体，能够在未来走完这一全过程，借助信徒们的意识力量，获得教典描述中出现的诸般神异能力。

但至少在他身上，是不可能了。

因为原初，已经用不容反抗的无上伟力，蛮横的规定了他能获得的权限。

这种名为【馈赠】，实为【指派】的行径，充分证明了，原初对于祂的态度，与赫菲斯这样的本土灵智体神明，是截然不同的。

至于促使原初如此区别对待的原因......顾修涯猜测，或许和皓月有关。

他原本的控风能力，来自术法。

控水能力也一样。

而术法又源自修士对于天地之力的运用。

可以说，他原本所拥有的一切，都源自皓月的馈赠。

而原初将他所掌握的几种能力直接册封为权柄，等于是从本质上拔高了能力的阶位，使其从【能力】上升到了【概念】的高度。

表面上看，这是一件好事。

从今往后，只要原初不灭，他就可以借助权柄赋予他的权限，无休止的使用这几种能力，不再受境界和真元的限制。

但问题在于......这种变化，也从根本上，切断了他和皓月的联系。

现在，他的控水能力、控风能力，乃至于对天地之力的操控能力，都归于了原初的统辖之下。

而非皓月。

顾修涯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他甚至怀疑这是一场斗争的开端。

一场先行者对于后来者的斗争开端。

就像天地之力对赫菲斯的吞噬一样。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统辖了整个世界的原初，自然也不会允许突然出现的皓月践踏祂的权威。

二者，注定只能决出一个胜者。

顾修涯无从猜测这场斗争的胜利者会是谁，但好消息是，他似乎......可以两边下注。

原初的【馈赠】只针对真身凝聚的神性，也即是痴愚地蟒本身。换言之，他自己，依旧可以通过皓月散发的天地之力，驱使术法，乃至于进行修炼。

【人】和【外丹】，在修行的统一性上属于一个整体，但在生物性上却分属二者。

这或许正是他明明已经被原初收编，天地之力和皓月却依旧将他当成自己人，没有发动攻击的原因。

这种统一又分离的本质，让他得到了双方的同时优待。

......希望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莪的设想。

顾修涯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继而抬起头，看向了东南方向。

就在刚刚，他听到了一道极为清晰的祈祷声，那是他的信徒在祈求他降下神威，解救灾难。

他决定趁这个机会，试一试原初赠予他的权柄，到底有多强。

这将决定他对原初的态度。

心念转动间，顾修涯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