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享一直盯着吴三桂的旗号,也注意到了开战之初,便有一支吴军夺门而逃。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他暂时没有理会。
撑着长枪,刘享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枪上、身上,甚至是脸上,都有着鲜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但处于亢奋中的人,往往感觉不到轻伤的疼痛。刘享也不知道受没受伤,此时也不关心这个。
“吴逆,吴奸,吴三鬼,末日就在眼前啦!”刘享扫视着只剩下五六百人的部队,努力喘匀气息,脸上绽出笑容,大声道:“弟兄们,三鬼就在那边,还能战否?”
将士们已经十分疲累,但听到三鬼的名字,仿佛又燃起了斗志,眼中又有了光。
“杀三鬼!”
“杀三鬼,杀三鬼!”
一声声呐喊迸发,又让人回复了力量,也激起了附近土兵的斗志,战场上重新充满了“杀三鬼”的激昂之声。
“杀三鬼!”刘享把长枪一举,率领最后的明军,向着战斗最激烈,也是他们此战的最终目标,冲杀而去。
越来越多的土兵也加入了战团,对最大的一砣敌人,展开了猛攻。
枪刀交击,血肉横飞,敌我双方都在拼命,都杀红了眼睛。前面倒下去,后面又冲上来,不管不顾地将手中的兵器打向敌人。
“杀三鬼!”
“杀三鬼!”
不管是明军,还是土兵;不管是将领,还是士兵。都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不断地回荡在战场上空。
“杀,杀!”长枪在空中交替往来,迸溅起无数的血花,激起凄厉的惨叫。
刘享带着一排长枪兵冲上去,退下来已经少了一半人。
但十几枝抬枪冲上去,越过了他们。已经没有了支架,一人扛在肩上,一人便扣动了板机。
每一声轰鸣,都升起一团白烟,激射出十颗铅弹。近在咫尺的距离,一轮轰击,便打翻了当面的一排吴军。
又是几枝抬枪上前,没头没脑地向着敌人发射轰击。
即便是再勇悍的吴军,哪怕再是吴三桂的亲信铁杆,在这种怼脸的猛烈打击下,也发出恐惧的惊呼,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全部抬杆发射完毕,前方已经打出了一個大缺口,明军和土兵手持刀枪,再次冲了上去。
在如雨般的箭矢下,吴三桂已经失去了第三匹战马,甚至还受了伤。
他挥舞着腰刀,带着他最忠心的亲兵,嘶声喊叫着,鼓舞着最后的部队,作着困兽般绝望的抵抗。
但随着人马的大量损耗,此时在总兵力的对比上,已经不是五比一或六比一。在这最后的决战场上,竟然达到了惊人的悬殊比。
吴军只剩下最大的一股,不过千人,而围攻的联军超过两万。可以说,吴三桂的败亡,已成定局。
安坤、皮熊等将领已经亲临指挥,联军更是发起了不间断的进攻。
“征战数十年,竟然会死在这蛮夷之地。”吴三桂仰头望着升上半空的太阳,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不知道吴三桂现在想到了什么,或许是背靠辽西将门步步高升,或许是明清鼎革之际他的反复权衡,或许是南下征战、取得云南之地、登上人行巅峰,也或许是抓住永历,并亲自监刑,将皇帝、太子绞杀……
但不管想什么,也不会有奇迹发生了。尽管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数次面对危亡,但总能化险为夷,唯独这次……
投降?吴三桂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很快就被甩开。他虽然反复无常,虽然狡诈奸滑,但也有他的骄傲。
喊杀声越来越近,吴军徒劳地抵抗,只不过稍微争取了些时间。伤亡的速度越来越快,面对的敌人也是越来越多。
吴三桂的视线蓦地一暗,密密麻麻的弩箭从天空掠过,又此起彼伏地落了下来。
残余的数百吴军已经被团团围住,联军更加的从容,开始用远程武器收割敌人的性命,减少自己的伤亡。
抬枪、弩箭、梭镖,平射、抛射、投射,密度令人头皮发麻的武器,从四面八方打了过去,迸溅起绚丽的血花,在阳光下绽放。
………………
远望着喊杀声逐渐停息的营寨,马宝垂下眼帘,重重地叹了口气。
“战亦是一死。”塔新策跳下战马,此时反倒淡定下来,缓缓说道:“若能得生,只去当个平民百姓,也是好的。”
说着,他转头看向这千把兵将,高声道:“能不能得活,尚在两可之间。是缴械投降,还是拼死一战,你们如何说?”
沉默,回答他的是死般的寂静。
咣当!兵器落地,一个小把总走出来,把刀子扔到了脚下,又摘下头盔抛下,垂着头退到一旁。
仿佛是一道号令,也仿佛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带起了连锁反应。兵器不断被扔下,还有旗帜,很快就在队伍前堆成小山。
马宝跳下战马,神情黯然,解甲弃兵。
远处的营寨开出了联军的人马,缓缓推进而来,杀气腾腾。
塔新策苦笑了一声,上前捡起一杆长枪,从怀中取出块白布系上去。举起白旗,他迈开大步,向着联军迎了上去,背影倒显出几分“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如果没有明军,面对的全是土酋之兵,塔新策自认是必死无疑。但明军介入水西之深,倒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
………………
重庆。
随着大量移民的四处安置,大市场已经冷清下来,并缩减了规模。虽然还有船只在运来百姓,但高峰期已过,数量已经大减。
船只靠上朝天门码头,拖家带口地下来十多人,背着拎着大包小裹。
为首乃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四下张望着,打量着。奇怪的是,他竟然梳着明朝的发髻。
堆放银子、财宝、绸帛的高台还在,老者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明白了其中的深意,露出淡淡的笑容,又轻轻摇了摇头。
“这边,这边登记。”有工作人员抬手招呼着,热情地引领着新来的移民。
老者带着家人走了过去,惊讶地发现,坐在桌后的竟然是个女子。
“欢迎来到川东。”小月脸上绽出笑容,拿出表格和纸笔,说道:“可以自己填写,也可以由我来代笔。”
郭昭应看了一眼老爹,说道:“在下也知文墨,便自己填写吧!”
“能看出来,先生是饱学之士。”小月很会说话,起身推过表格和笔墨,还招呼着众人坐下。
表格也很简单,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特长等寥寥几项,来川东准备从事的职业,要申领多少田地,则是比较大的空白区,需要详细填写。
“官府就在重庆城内吧?”银发老者微笑着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主事?殿下千岁,可在重庆?”
小月的秀目中露出惊疑之色,犹豫了一下,说道:“政务总理衙门有好几位大人,毛寿登大人是总理,还有洪大人和蒋大人,老先生您认识?”
老者呵呵一笑,说道:“某倒不认识毛寿登,可他爹毛羽健,却是相熟的。”
哎呀,这口气不小啊,是个大人物呢!小月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恢复了些灵醒,陪着笑脸说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通报一声如何?”
老者摆了摆手,说道:“怎好劳动毛大人。能否安排个人,带我去城内见他可好?”
“这样啊——”小月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找过旁边的工作人员,陪着老者入城。
毛寿登正在政务总理衙门坐班,洪育鳌、蒋尚膺等人已经分赴地方,监督巡察移民的安置工作。随着各项工作高峰的结束,他倒能享些清闲。
正喝着香茶,门房来报,有人前来拜访,还递上名刺。
“些庵先生?”毛寿登甚是迷惑,等看到郭都贤的名字,稍一思索,不禁惊得蹦了起来。
“大人,是否唤他进来?”门房试探着问道。
“不,不,不。本官当亲自去迎。”毛寿登连连摇头,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迈步而出。
郭都贤,字天门,号些庵,益阳人。
老郭十六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人,天启二年高中进士。历任吏部稽勋、验封司、考功司、主事、文选司员外郎和江西巡抚等官职。
这资历,这年纪,妥妥的老前辈。何况,老郭与毛寿登的父亲毛羽健还是同科进士,称呼一声老世叔或老世伯,一点都不过分。
“没想到,没想到啊,这老家,老世伯该有七八十岁了吧,还活,还健在呀!”
其实,郭都贤才六十六。在后世看来,也真不算是太过老迈。
赶到大门,毛寿登一眼便看见银发白须的郭都贤,赶忙上前施以大礼,“晚辈毛寿登,见过郭世伯。”
郭都贤打量了一下毛寿登,笑着上前扶起毛寿登,说道:“你是官身,某现是平民,不必如此大礼。”
“世伯说笑了。”毛寿登赶忙把郭都贤往里请,直到厅堂落座,奉上香茶,才寒喧问候。
郭都贤在明亡后,便束发入益阳浮邱观修道,号顽道人,又号些庵先生。
可还没等老郭闭关修炼到筑基,塔天宝和马腾云便带着明军便打过来了。什么益阳、常德,连长沙都光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