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圣七年。
五月,艳阳天,莺声呖溜圆。
墨阳村杏雨梨云,花晨月夕。
十二岁的陆晨抓着一把漆黑的木剑正在院子里挥舞着,口中喃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哎!”
他只用刺一招,对着那颗早已被他摧残地不成树形的古槐。
少年坚毅的眼神诉说着他不屈不挠的内心,势必要在这个古槐上刺出一个洞来,以向外出打猎的爷爷证明自己也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强者。
在他的眼中,这已不是一株古槐,而是侵略了自己家园,杀害父母、兄弟的一个个北越国的夷人。
早在儿时,他就已下定决心,要亲手杀了所有的夷人,就像他们当年闯入自己家中,杀了自己亲人一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清风徐徐吹过,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
“晨儿,吃饭了么?”
陆晨立刻收势,满腔激愤被他轻轻压下,躬身作礼道:“三娘,吃过了。”
门外站着的是路过的村民,村里人都叫她孙三娘,平日里都做些缝缝补补的营生,是一个十分温和的娘娘。
孙三娘温柔地问道:“林伯还没回来?”
陆晨摇了摇头,“爷爷和刘大哥他们说今日要多打些肉回来,晚些时候要准备给苏先生送行了。”
孙三娘拍了拍脑门,丧气道:“你瞧瞧我都忘了,三娘年纪也大了,记不住事儿,你有空帮我把这些衣服送给苏先生吗?我还得帮着弄些酒菜去呢。”
陆晨立刻跑了过去,双手捧着接过了衣服,“三娘您放心吧,我这就去给送。”
“好孩子,谢谢你了。”孙三娘这才放下了心。
三年前,陆晨和爷爷结伴来到墨阳村的时候正是大雨,二人入山林遇到一只二人多高的大熊袭击,爷爷单只一人一剑便在滂沱大雨之中将其斩杀。
不料却意外解救了这个被黑熊欺负了多年的村子,被村里人奉为老英雄。爷爷见此村民淳朴,又几乎与世隔绝,爷孙俩便就地安家,不再奔波。
村里的人都极为和善,起初将陆晨和爷爷招待得无微不至,几乎拿出了村子里所有好吃食。
爷爷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住下来之后,便亲自带着一众乡亲上山打猎。
有了爷爷的加入,这里的人又多了一个谋生的手段。
沈先生的书舍草棚就在村子的最东面。
陆晨其实对沈先生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是五年前被村子里的人救回来的,救来的时候,他只剩下了半条命,若非这些百姓们辛勤的照料,他早就死了。
毕竟一腔热血的少年郎对读书识字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自然和这个三十多岁的先生交流甚少。
不过这位沈先生倒是对他颇为热情,经常在入夜喝醉后,跑来敲自己家门,扯着他去草堂里又是颂诗,又是讲典故。
只能说交情还不错吧。
近步草堂,隔着门便闻得书声琅琅,陆晨探头看去,那沈先生又是侧躺在书案前面的卧榻上,一脸白面病容,身上还盖着一方绒毯。
这样的绒毯自己家里也有一个,是善心的三娘亲自熬夜点灯做出来的,想必在这位心灵手巧的温柔妇人心中,教书育人的沈先生和打熊狩猎的爷爷一样,都是她的大英雄。
下方坐着的都是村子里的稚童,在沈先生的调教下,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都已是好苗子,听闻还有些被乡镇里的书院看中的学生。
沈先生正在向他招手,白净的面容上泛着温暖地笑意,示意陆晨过去。
陆晨静步过去,将衣服放在了他的面前,还未开口,只听沈先生道:“这是束脩?”
陆晨低声哑着嗓子,生怕惊扰到这些学子,“是三娘为您缝补的衣服,并非是我的束脩。”
沈先生抚摸着衣服,眼里尽是感激之色,可口中却还是叹息道:“可惜了,你若是跟着我读书,也是个好苗子,未尝不可一展宏图,为国效力,如今大韶正值用人之际,你不想登堂入仕么?”
陆晨摇了摇头,“我是羡慕先生一般的读书人,却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先生曾教我兵法无形,上兵伐谋的道理,我还感兴趣些,可一到四书五经,二十四孝,便味如嚼蜡,还不如练得剑来多杀几个夷人舒服的多。”
沈先生摸了摸陆晨的脑袋:“小小年纪便有一番大愿,也未见得是坏事,可你的心中应该恨少些,恩多些。想来杀夷人,有人嗜杀成性,不疯魔不成活,最终落得痴傻。而有人则是为天下大义驱除外族,还我河山,你的愿望是好的,可也要想想本心,不要为杀而杀。”
陆晨点点头,并不是置若罔闻敷衍了事,而是他清楚,屁股决定脑袋,自己的位置是什么样的就应该想什么事情,他又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天下大义和他半毛钱关系没有。
他只记得再往西北走的荆州是他曾经的家,现在占据荆州的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心中不忿:‘那些人欺男霸女,强抢民宅,杀我家人,我杀他们天经地义,他们不光要死,他们的家人也得死。’
这就是陆晨的简单的想法。
他也一直都为这个想法奋斗。
他要成为和爷爷一样的强者。
陆晨抬起头问道:“沈先生要走了么?”
沈先生点点头,露出了柴米油盐之外的那份儒雅随和,轻飘飘的衣袖里似装着的并非人间烟火,而是一种超然物外的精气神,他扬起头看向天边末梢的那团火烧云,“是啊,要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陆晨感到一股莫名的伤感,看着下方那些跟随着他多年的孩子们眼里都滚烫着泪光,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被推开了,邢老村长带着一众女子站在门外。
几个妇人将手中的布囊和行食篮子放在一旁,打破了这个书声萦绕的安乐,急切道:“先生,听说您要回家了?”
沈先生微微一笑,轻声道:“能够遇见你们,是我沈某的荣幸。是啊,该回家了。”
陆晨看着桃花瓣飘到了院落中,徐徐之间,那些初晓人事,尚在懵懂的孩童们,均是恭恭敬敬地站立而起,随后跪在地上,不约而同地热泪盈眶。
“恭送先生。”
“好啦好啦,我们去多备些山货,你们这些也别缠着先生了,让先生好好休息一日吧。”
邢老村长招呼着几个孩子离开,恭恭敬敬站在门外,对着沈先生拜了一拜。
沈先生就这么望着所有的人静静离开,温柔地笑容如水波轻轻,待到院门关闭之后,一只小喜鹊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轻轻地弯曲手指,接下来将其抱在怀中,随后便是不住地咳嗽着。
鲜血印在衣袖上,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陆晨不知道沈先生在自言自语什么,他已走出了门外,将门缓缓关上。
在木门最后消失的缝隙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中年人悲哀的叹息。
‘他这般受人尊敬的先生,难不成也有伤心的事和解不开的心结么?’
陆晨想了想,没有再管,往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