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夕可死矣。我如今是,朝为后,夕可死矣。”
佟家颐娴使出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将内务府送来的皇后朝服撇在地上。
“把这些都给我扔出去。还有,请一等公佟国维,退出承乾宫。”
贵妃冷眼看着那些只知道明哲保身,死死跪在门外,不肯按命令去做事的奴才们,讥笑不止。
“怎么,皇上御旨亲封的皇后娘娘下的第一道口谕,你们就不依?不怕砍头吗?”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饶过奴才们吧。皇上说话就过来。要是看不见国舅爷,问起来,奴才们无话可回啊!”
颐娴没有想到,在生死徘徊的关键时刻,最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竟然是毫无血缘关系的贵妃;而生她养她的阿玛额涅,为了全族抬旗,为了子弟仕途,满口仁义孝道,非要把她往绝路上逼。
挣扎了这么多年,终究没能摆脱这个命格。
“妹妹,别跟他们置气了。你过来,咱们好好说几句话。”
贵妃自己其实也正病着,只是凭着一腔义愤在支撑,早感觉头重脚轻,顺势也坐下来休整。
“姐姐等我匀过这口气,挨个收拾这群眼里没主子的奴才。”
“罢了,他们也只是怕皇上而已。天下间谁不怕呢?趁这会儿清净,我跟你说几句私房话。早些年,是我错了主意。对你,对其他妃嫔,多有错处。如今也来不及向她们一一告罪了。妹妹帮我说吧。”
“哎,我一定把话带到。其实姐姐何必这样自苦。佟国舅要你当皇后,大不了就当。横竖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贵妃了,又差什么?”
颐娴听了贵妃这一问,苦涩地合紧双眼。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几乎一辈子。
“古往今来的贤后,多出自名门大家。长孙皇后,独孤皇后,还有咱们的赫舍里皇后,你的姐姐钮祜禄皇后。因为这样人家出来的贵女,气度、见识,才能与九五之尊相配。佟家,怨不得太皇太后瞧不上,属实小家子气,只能看见自己家门前一点点大地方。皇上是整个天下的皇上,他的心思,我连三分都不懂,光看这个,就不配当皇后。就连皇贵妃,我都没当好。”
她俩正说着,外头又有太监通传,说佟国维求见,贵妃实在气不过,命自己带来的人,去守住殿门。
“有我在,今天他休想进来。皇上那里,我自去回!气死亲闺女的阿玛,我也算见识了。我还生怕没机会说话呢!好,我们一个贵妃,一个皇后都支使不动,承乾宫的奴才岂不是反了天?来人,去寿康宫,把太后娘娘请过来!我就不信了,满宫里你们没有一个怕的人!”
“不用去请,我自来了!”
太后领着所有皇子皇女,并数十名嬷嬷太监,浩浩荡荡进了承乾宫的门,直奔颐娴的病床而去。
“请国舅爷去乾清宫歇着吧。皇上要问,就说我说的。承乾宫实在太小,容不下承恩公大驾。口谕他要是不接,我写道诏书。”
佟嬷嬷泪流不止,费力托起濒死的颐娴,太后紧走几步,扭身坐在床边上,按住不准她行礼。
皇女以大公主为首,皇子以太子为首,嫔妃以贵妃为首,总共三四十人,跪满了承乾宫正殿。
“万事有我呢。你且好好歇息。我也是粗心。她们不说实话,我只当你跟平日一样,太累所以歇着。哪里知道,就这个地步了……听见封后,我才明白……”
颐娴总算确信,利欲熏心的父亲进不了自己的屋子,胸中轻快不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同太后交代后事。
“我到底福薄,其实当不得皇后。现在外头到处都是水灾旱灾,为了赈济,库银几乎见底。要是再为我大操大办,致使国库空虚,岂不罪过?请太后娘娘,一定转告皇上,诸事从简吧。大公主和四公主,过来陪我说说话。”
大公主听见,赶紧抓着海枫的手,一起膝行至床前。
“给额涅请安。”
“当皇后也好,能听见你俩,叫我一声额涅。我也没个一儿半女的,所幸这几年,有你们俩在,比亲生的还贴心,事事周到。我带进宫里的嫁妆和首饰,十多年来的积蓄,除了给姐妹们留个念想,还有散给嬷嬷丫鬟们的,其余所剩,你俩一人一半儿,做嫁妆吧。”
比起海枫,大公主待在颐娴身边的时间更长,此刻哭得几乎不能自已,握着手绢,呜呜咽咽,只能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已,说不出一个字。颐娴向她伸手,大公主赶紧上前攥住。
“太后娘娘,大公主明年可就二十岁了。再也不好耽误。到明年四月,皇上守孝二十七月已满。求娘娘好生照看大公主的婚事。别叫内务府为我的事,反疏忽了她。”
颐娴的眼睛慢慢移向跪在第二排的德妃,与她无声地交流了一番,最终没有出言,安排四阿哥在她走后该怎么办。
“宫务上头,皇上该有安排。若是无旨,就叫贵妃总领,妃位上的四位姐妹帮衬着吧。四公主向来伶俐,有她在,总出不了大乱子,我倒很放心。再有,佟嬷嬷,求太后娘娘关照着。”
“这个自然,她要出宫也好,留着也好,我都尽力安排。”
佟嬷嬷就跪在床上磕头,求太后允许她去守陵。
“服侍娘娘也三十年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守在娘娘身边。”
“好,我叫内务府安排。”
颐娴所有牵挂已尽,渐渐人事不知,昏沉睡着。太后不敢高声惊醒她,就给了贵妃一个眼色。贵妃又拽着大公主和海枫的袖子,一起出去张罗后续的发送。
“要紧的一条,不许佟国维开口出主意。有他在,皇后娘娘走得不安宁。”
海枫跟大公主没听见来龙去脉,犹豫着不敢应。
“到底是皇后娘娘亲阿玛呢……”
“是吗?你们两个没听见,那才叫一个新鲜。咱们这位承恩公,若是个市井商贩,能把女儿按斤两都换了银子呢。他说,‘你不当皇后,还不准你妹妹当,自私透顶,哪里是我的女儿’。既然这话都出来了,父女情分还用得着顾及吗?”
海枫和大公主只好按她的话去办,急急寻找承乾宫内的大小管事并内务府在这里轮值的官员,按上次操办孝庄丧事的经验,一一打点。
忙了一个多时辰,康熙也过来看望,佟皇后却始终再也没有张开眼睛,看一眼这个她生活过十三年的小小天地,看一眼她曾倾心深爱、为之疯魔过的男人。
生前,她只当了八个小时的皇后。对于这个结果,她的父亲,仍然觉得不满意。一年后,又把一个女儿,送进了宫廷,继续为佟家谋求外戚的特权与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