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新来的两个侍女已经学会波澜不惊地,处理四公主屋里的事情,利索地收拾好凌乱的床铺后,平静如水地退出门外,拿走旧床单和多布的寝衣去清洗。
海枫重新在床里头躺好,对着桌边,连转身坐着都不肯的丈夫,低声调戏。
“喂,你忍得这样辛苦,叫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给你找两个,绝美的妾,怎么样?瑞香坊那边,有几个训练到一半又后悔、想回乡嫁人的小姑娘。有的,是嫌汗阿玛年纪大太多,有的,是怕宫里规矩严,不敢进。你这么年轻,我又宽厚,她们估计就愿意了。”
多布背对着床,咬牙切齿道:
“都是你招的我,还想跑?我不要妾。我就等着你生。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呀?”
“哼,你自己知道。”
海枫不想太放肆,真把多布给刺激到,咬着枕头无声地笑。
好不容易把这小小的插曲打点过去,她也躺累了,坐起来,摸索着穿上便鞋,去桌边喝水。
多布板着脸,给她倒了一大杯推过去。
“八阿哥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汗阿玛忌讳皇子私交汉臣?”
“知道呀。我这几个兄弟,没几盏省油的灯,胆子都大。八弟还算谨慎的呢。将来出事,他大可以把罪名往老婆身上一推,说都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他自己呢,最多就是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而已。”
多布鄙夷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你再想想我说过的话。我看你比他们都强,当皇帝最合适。”
海枫手中的那杯水,就和她动摇的内心一样,微微荡漾着。
说完全没有对帝位心动过,当然不可能。
“哪儿有那么容易啊......先看看,七弟能不能成吧。他若是都不行,我更难。”
这话倒是分外实在,多布还算满意,面上终于有了些喜色。
“这回去五台山拜佛,汗阿玛请叔祖一起去。我试试靠他的进言,把七弟再往上推一推。你有身孕我却不在家,这样不行。我把巴勒仲留给你用。有什么着急的事,立刻叫他骑快马来找我。”
第二天巴勒仲果然没有跟着多布一起去南书房,而是由阿香带着,在暖阁拜见女主人。
海枫免去跪拜,事前郑重挑选,送了九色珍贵的礼品。
“坐吧。按说,土谢图汗部没靠过来之前,你在漠北是正经的小台吉,又跟着爷这么多年,你怎么对他,就怎么对我。”
巴勒仲没有过多扭捏谦让,爽快坐下了。
“公主在我眼中,和王爷自然一样。”
“那敢情好。我正有件事,疑惑许久了,你帮我参谋参谋。”
海枫示意阿香,将她手边的一枚玉佩,递过去给他看。
巴勒仲接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放声大笑。
“哎呀,怎么给了儿媳妇!”
阿香和海枫不由得对视一眼,都不明白,这人在卖什么关子。
“不错,阿布在订婚礼那天,把它当见面礼给了我。说是稀罕的物件。前段日子点嫁妆,从箱子底翻出来。我看这玉确实是顶上等的,但要说卖,最多二三百两银子。阿布不会单给我财物这么简单吧?”
“是,这玉佩的用处,可比它自己值钱。有个故事来着,我嘴笨,说不好,就,就是......”
“哦,要说玉上的鹿,我知道。”
《蒙古秘史》,还有与此相连的各种传说和民谣,海枫六岁的时候,就由苏麻喇姑教导着念过了。
成吉思汗远征撒尔塔兀勒国长达七年。跟随军中的忽阑夫人思乡情切,便和军师耶律楚材商量出一个对策:由一名士兵,向成吉思汗报告,说偶遇了一只绿色的鹿,长着独角和马的尾巴,开口能说蒙古话。它说远道而来的可汗,应当回家去。
成吉思汗便叫耶律楚材解释这个征兆。耶律楚材借古书记载发散,劝成吉思汗回去。虽然这个伎俩成吉思汗看穿了,却没有说破,同意班师回大本营。
玉佩上精细雕刻的,正是这个模样的鹿,再配上翠绿的底色,让人一眼,便能想起这个故事。
“公主知道可太好了。我还真学不上来,都小时候听长辈讲的。这个玉佩,是车臣汗部的纳木扎勒王爷,派人送来给王爷用的。公主知道吧,他是王爷的娘舅。”
“说来惭愧,我不大清楚。偶尔说起他额吉,多布都不大高兴,我没敢仔细打听过。既然他不愿向我主动谈及,那就是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巴勒仲会心一笑,低头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不说。
“王爷是漠北两大部落血缘相交所生,却极少有人敢提起。公主殿下聪敏,该知道这里头的忌讳深。我确实,不该插嘴。至于玉佩......这么说吧,只要拿着这信物去,车臣汗部就会出兵,去保护王爷。它是能带王爷,平安回家的宝贝。”
摩挲着巴勒仲交回她手中的玉鹿,海枫大致能猜出个三四分。
“你是如何知道,这东西的用途?”
“哦。王爷早些年,小小年纪,又去罗刹国,又去准噶尔的,纳木扎勒王爷惦记,叫人送来这个防身。王爷不想要,让我走一趟,还回去,结果被他阿布半路追上来,给悄悄拿走了。我没办法,在外头打了几天猎,混过去的。”
又说过几件紧要的事情,海枫让阿香好好地送巴勒仲出去后,再把济兰请去厨房。
“我要给爷做几道菜,让额涅帮着把把关。”
“主子连油的味道都不爱闻见......”
“去吧,我自有我的道理。”
于是多布晚上回家吃饭时,一桌子摆得满满当当,都是他喜欢的吃食。
“哟,今儿又不是大日子,且都快出正月了,怎么吃得这么丰盛。”
海枫笑盈盈地,先夹了一筷子开胃凉拌小菜,喂给正在洗手的多布。
“冬天鲜菜难得,藕和黄瓜都是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就一点点,我索性都给做了。要吃,就吃个痛快。”
在嘴里一嚼,多布就尝出这是海枫亲手调理出的味道。眼巴巴地等丫头们都出去后,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害喜难受,你还去厨房给我做饭。谢谢。”
多布又要俯身亲她,被海枫躲开了。
“满嘴都是芝麻油。吃完饭的。”
擦干手落座,多布刚要端碗,突然注意到,茶杯右边,被海枫放在那里的玉鹿。
他先是愣住片刻,随即释然。
“原来又到了你手里。”
海枫紧挨着多布坐下,简单把巴勒仲的话转述一遍。
“这么要紧的东西,阿布给了我,却不告诉我怎么用,分明,暗示我直接问你。你跟舅舅,为什么交恶?”
“不是我。是阿布跟他。先吃饭。我的老婆辛苦做了这些好吃的,浪费多可惜。”
津津有味地把桌上的几道菜都给吃干净,多布一边喝茶,一边给海枫讲,他母亲的事情。
“额吉是舅舅家最小的女儿,嫁给阿布时,才十二岁。当时舅舅们疼小妹妹,看了好几家的男子,都相不中。祖父去求娶,舅舅们嫌阿布当时有个风流的坏名声,身边女奴太多,不乐意。阿布年轻气盛,莽劲儿一上来,干脆抢婚。”
“那,她自己......”
“大约是不愿意的吧。我不知道。我一岁的时候,额吉就去世了。阿布自打她进门,再没碰过别的女人。所以,我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是长子、独子。她不该那么早生育的。听说,生我的时候,流了很多血。之后,一直没有恢复......”
海枫听着他逐渐变得苦涩的声音,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阿布一定有很多愧疚,所以都过度补偿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她进门后,又过度补偿给儿媳。多布对她现在的关心、体贴,应该就是阿布理想中,对待妻子的方式。潜移默化中,教给儿子。
多布在长久的沉默后,把那只玉鹿,放到海枫掌心里。
“我会写一封信,给舅舅家。这个,以后给你用。我才不会像八阿哥那样,关键时刻,丢下老婆一个人跑呢。舅舅家不给阿布好脸色,我可以跟他们不往来;但是,我得顾着你。”
海枫刚想张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当年到底怎么个过程,她才听过多布单方面的描述而已。
多布执行力极强,喝完茶,就去写信。海枫思来想去坐不住,走到外面,叫人请来赛纶嬷嬷。
“劳妈妈派个妥当人,精熟蒙语的,出了正月,去漠北一趟。我有要紧事想打听。”
等海枫吩咐完事情进屋时,多布刚刚把信写完。
“把那个玉鹿拿过来吧。我要在信上,用印泥留个印子。”
“你不是有私下里用的印信?”
多布抬眼看了看妻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内宅的门道,我不懂;军队的事情,你不懂。从前我打定主意,不用舅舅家的亲兵,那这块玉佩,就是个好看的装饰;如今我要用它了,这块玉佩,就是兵符。不多留几个印记做对比,随便谁都能刻个假的,迟早要出岔子。我还写了一封给祖父,你拿它,还能调动土谢图汗部的兵力。张家口留的人,同样认这块玉佩。”
海枫心头一紧,手上哆嗦,差点把玉鹿摔在地上。
兵符。
从这一刻起,她,竟然有调动骑兵的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