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向来平静儒雅的面容,肉眼可见有了裂缝。
一面双绣。
还有那寥寥几针勾勒出的山水轮廓。
与他所收藏的那方绣帕,走线几乎一模一样。
沈灵犀一直留意观察着他的神色,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狂热。
那份狂热就好似——沈灵犀手里拿着的,不是个绣品,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只要拥有了它,便可以富可敌国。
这样的眼神,是沈灵犀先前没想到的。
“这、这绣法……是沈富贵找人教你的?”耳畔传来王老夫人的低呼,“他竟找到了会这绣法的绣娘?”
沈灵犀转头看去,只见老祖宗神色复杂看着她手中的绣样。
“没人教我。”沈灵犀故作轻松地回答,“给瑶娘殓尸时,见她衣服上有这种绣样,觉得好看,就试着自己绣一下便学会了,也没什么难的。”
楚琰挑眉。
宫里尚衣局的绣娘,琢磨几个月都没琢磨出来的绣技,到了她这,就是“没什么难的”。
王老夫人要了绣绷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昏黄的眼珠里,尽是忧色。
沈灵犀见沈良迟迟不回答,又催促地问,“二叔,如何?需要我帮你补绣帕吗?”
直觉告诉沈良,这其中或许有诈。
可这手绣技,和几乎一模一样的山水轮廓,于沈良而言,犹如一把直上青云的登云梯……
诱惑实在太大,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绣帕在我……”
“绣帕既已毁了,还补它做什么。”王老夫人沉声打断他的话,又对沈灵犀温声道:“你若真有心,改日再绣个好的,赠你二叔便是。”
“就是!”沈济赶忙附和,他没忘记先前沈灵犀昨日曾言,绣衣使也在查“绣帕”这件事,“常用的东西,修修补补的,到底不吉利,还是新的好。况且,你二叔说不定早就把它扔了呢。”
两人的话,就像是两记榔头,敲在沈良头上,把他生生敲醒。
沈良后背惊出冷汗,如今朝中敌我不明,倘若当真惊动绣衣使,那他的筹谋便就落空了。
“大哥说的没错,那绣帕我已让人扔掉了。我瞧你现下绣的这方帕子就很好,改日绣成,送给我就好。”
你想得挺美。
沈灵犀目露遗憾之色,“我如今只会绣个花啊,草啊的,本想借二叔那方帕子学学如何绣山水,没想到竟是不成了。”
“若你想学,自是会有许多机会的。”沈良对她笑了笑,神色间多了几分亲切和宠溺。
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忙借口有事,便朝众人告辞,匆匆离去。
沈灵犀看着他的背影,眸光闪动。
如今陷阱已铺好,就看你上不上钩了。
沈良离开以后,王老夫人和沈济的神色,都轻松不少。
王老夫人到底心中有事,没与慕怀安寒暄两句,就露出疲惫之色。
慕怀安云里雾里看这出戏,见唱得差不多了,朝沈灵犀使了个眼色,就借机告辞。
“劳你祖母挂怀,回去替我跟她问声好,你有空就多来看看我。”王老夫人和颜悦色地嘱咐道。
慕怀安自是应下。
“你去送送怀安。”王老夫人朝沈灵犀吩咐。
沈济见状,看出王老夫人想要撮合沈灵犀和慕怀安,怎会甘愿,“明日长生观有香会,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尚未归家,贤侄可愿带阿瑶和灵犀去瞧瞧热闹?”
能与沈灵犀多待在一处,慕怀安又怎会拒绝,自然笑着应下来。
*
从松竹院出来,沈灵犀寻了一处开阔的水榭,与慕怀安说话。
楚琰也跟在慕怀安身后。
他今日是侍卫,自然是站着。
慕怀安也不敢坐,索性便环胸倚在柱子旁。
“那绣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赵阿凤说过?”
沈灵犀也没打算瞒他,“赵婶子无意提起过,我听了一耳朵,理账之时正好瞧见,觉得有些蹊跷,便请你来坐镇,诈一诈他。”
“不过是块放错的绣帕而已,有何蹊跷?”慕怀安忖度,“还是说,这绣帕有问题?”
沈灵犀:“绣帕是有问题。”
“什么问题?”慕怀安好奇地问。
沈灵犀的目光,在他和楚琰面上扫了一圈。
见两人眼中都有疑惑,便知他们对这绣帕皆是一无所知。
她彻底放松下来。
很好。
起码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友非敌”,事情就好办很多。
沈灵犀娓娓道出实情,“先太子良娣的陪嫁里,有一张绣图,名曰《云国山水图》,是族人为解良娣思乡之苦,在和亲前,请宫廷绣娘耗时三年所绣。五年前,先太子亡故后,此图被人视为不详,将其剪成碎片,而沈良手里那张绣帕,便就是从这张图上,剪下来的残块。”
先太子……那不就是楚琰他爹?
那良娣不就是当年先帝收复云国以后,为使云疆稳定,赐婚给先太子的那位云国公主?
慕怀安没想到绣帕竟是这样的来历,站直身,下意识便朝楚琰看去。
楚琰亦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眉峰微蹙。
涉及到五年前的旧事,他目光不觉带了几丝凌厉,“这是东宫秘辛,就连东宫之人都未必知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沈灵犀眼帘微垂。
六年前,她死后,魂魄曾附身在那张绣图上一段时间。
后来,绣图一夜之间,被人剪得七零八落。
她也因此晕厥过去。
再睁开眼,她就成了如今的沈灵犀。
只是,沈灵犀没想到,左不过才五年时间,那张被剪成七零八落的绣图,竟会变得这样重要了。
重要到,一小块便要拿人命来换。
“我阿翁手里原也有一块,是五年前,在一个被人丢进乱葬岗的小太监尸身上发现的。阿翁见上面绣法特别,便收了起来。”
这来历,是沈老翁告诉沈灵犀的说辞。
可今日她从沈家老祖宗口中听来,好似并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这不重要。
只要能说服眼前这两个人,就可以。
沈灵犀神色微黯,“四个月前黑市上有人重金悬赏这东西,棺材铺的二叔便偷拿出去打算卖掉,结果人死了,绣帕也不翼而飞。阿翁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也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