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回秋爽斋的路上,探春繁复咂摸着凤姐儿主仆俩的话,不由得问出声,“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秋爽斋与怡红院潇湘馆颇近,几处的丫鬟时常聚在一处打发时间,或是针线或是刺绣,一来二去侍书也是晓得许多主子间的八卦的。
如今见探春问起,便低声将自己听来的小话禀报了,“府中有流言传闻,二奶奶与宝二爷前后脚出事,这里头都有赵姨娘的身影。前头大观园里又是搜拣又是拿人,想必太太心里已经有数,然而却迟迟没拿出章程来,这才叫主子们私底下离了心……”
“胡说八道!”探春怒而转头,侍书期期艾艾地住嘴,神色间难掩悔色。
她不该将这些没有依据的话贸然说给姑娘听,太太到底是她家姑娘的嫡母,这样离间人心的算计,就算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苦心,也依旧叫人为难。
“请姑娘恕罪。”
探春抽过侍书手里的账册,胡乱翻过去,纸张摩擦发出哗哗的声响,恰如她糟乱的心。
“还听得什么?”探春问,说罢又想起搜拣大观园丫鬟那一回,又道:“回去再说。”
黛玉在院子里养着个乡野妇人调理身子,已然叫府中下人轻看了几回。又加上太太默认宝钗做儿媳妇那事,黛玉吐过血之后已经许久不在府中露面了。
待回了秋爽斋,探春捏着眉心,良久道:“袭人这事儿,既太太说按丫鬟例,那便依制办了。老太太那边,就叫宝玉自己去说吧。”
却说袭人,得了府中送去的十两慰问银子,当即又恨又痛,还叫亲兄弟花自芳损了一遍,夜里便发起热来。
史湘云倒是仁义,知道她家中正逢母孝,怕是忙得脱不开身,便随手指了一个五六岁的毛丫头背着副汤药去了花家,说是照顾袭人。
实际上。
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见着身旁睡得四脚朝天的小丫头,袭人干脆撇开眼睛,看不见就心不烦。
她从前是个死心眼儿的人,老太太叫她伺候谁,她便一心一意的伺候谁。
那又是什么时候变的心境?
是见到宝玉被老爷揍得梨花带雨?是见到宝玉叫太太训斥不如珠大爷之后,生怕为母亲不喜,吓得夜里连整觉也不敢睡?还是见到宝玉会小心翼翼照料她手上的冻疮?袭人自己都说不好,她是什么时候生了想一直呆在宝玉身边的心的。
眼下她躺在灰扑扑的土炕上,上头的褥子还是前些天母亲躺过的,堵塞的鼻孔费力呼吸时,仿佛还有母亲身上的味道。
“到底是副小姐一样的人,都被撵出来这么久了,还有十两烧埋银子呢,啧啧,稀了个奇。”花自芳啧啧称奇的声音在隔壁响起来,袭人一听,冷不丁的眼泪就没进了发髻里。
花家房子不大,城边儿上一套不新不旧的大院子,不过五间房。
史大姑娘又是个苦命的,迟迟不能帮她求来丫鬟的捎间,大通铺主仆俩都瞧不上,干脆叫她隔三差五回家去住。
这花家的小院儿,平日里五口人挤在一起,时不时就得爆发些口角。如今母亲走了,嫂子回了娘家也没再回来过,倒是冷清下来,也空荡荡的叫人心慌。
花家老爹吧嗒吧嗒的抽了一口水烟,啐道:“行了,你也省着些,看她每日里拿腔拿调的,我还以为能重新飞上枝头呢,瞧着如今那位野鸡似的千金小姐,连以前那位的脚趾头都不如!”
自袭人离了宝玉,连带着花家的日子也捉襟见肘起来。如今这挑挑拣拣的模样,好似那王孙公子像大白菜一样,满大街都是,由着她们花家选似的!
“咳咳,我倒是听说,她……”花自芳一阵坏笑,出招道:“爹,这银子先放我手里呗,我去寻寻门路,看能不能去见到那宝二爷,我花自芳的妹妹,难道是他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
嘈杂的声音逐渐模糊,袭人心头生了点儿痴念头,更多的却是憋闷。
想从前在宝玉房中,大到贵重物什,小到月例吃食,皆由她掌管着,无论是花用还是赏赐,宝玉从来都是由着她操作,从不在意的。
如今却是一朝云烟,过眼即无。
“怎么样?从前你说我贱命,我只道你最好一直在云头上,否则跌下来必定比我还贱十倍百倍!那句话怎么说的?落架的凤凰鸡也不如。”袭人的嫂嫂刘翠幸灾乐祸地说道。
一听贾家来送了抚恤,她便又回来了。
见袭人不知四六地躺在床上,干嚼药包里的药渣子。
她嘴上骂着,手上随手舀了屋檐下的一瓢雨水,将药扔在铁锅里就那么胡乱的烹煮起来,漫不经心地往灶里扔了一把火,又忙不迭去嘲笑自己这位颇有些烦人的小姑子。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呐,你那位少爷呢?”
她这小姑生得并不如何好看,只是瘦挑纤细,惯常说话文文弱弱的,叫人牙子调教过后,更是有几分官家小姐的矜持与风流。
不过这些都是假象。
刘翠心知,这小姑子姑娘名头妇人身,早不晓得被人骑了多少遍了,迟迟没个说法就算了,如今还在辗转在一个大姑娘身边伺候着。
这些高门大户,真真是不知廉耻,比她们这些贫贱门户还不要脸。
“家中人人都说你有大前程,时不时送些破烂回来,哎哟,你老娘看重得跟什么似的。你哥哥也说你有造化,将来做上姨娘,可就是人上人了。”刘翠皮笑肉不笑的。
“也就你老娘是个软性子,若是我,自家姑娘还没成亲便这样不三不四的,早就大耳刮子抽她了!我原本好心好意忍耐你,本也是指望你提拔拉扯你哥哥,如今可好,原本的生意都叫那什么茗烟的狗东西搅黄了。”
说起这些家长里短,刘翠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辱骂道:“没用的东西,叫男人欺负了只晓得哭,白瞎了你这清白身子!”
袭人窝在土炕上,叫这一句一句市井秽语针扎似的落在身上,她身姿瘦弱,空荡荡的大袖挂在身上,像秋日里打卷的黄叶,透出一种将落未落的孤寂。
“喂,你可别死家里,你哥还没生孩子呢,接二连三的死人算怎么回事儿?”刚滚开的中药汤子,刘翠简单粗暴的用陶碗带着药渣舀一碗,‘噔’的重重放在桌上,看笑话似的等着袭人探身。
她很渴,从昨晚到现在,整整七八个时辰,就喝了一碗凉水,叫这小丫头去取水,可花家谁都不搭理她。
既不告诉她火折子在哪儿,也不告诉她柴火灶怎么烧。
袭人无法,只好告诉她去井里取些凉水来,谁知这小丫头也磕磕绊绊的做不好,湿了半身衣裳不说,还险些栽到井里去,叫花爹指桑骂槐的说了好一会儿。
如今想来,正如她这便宜嫂子所说,从云头跌落,报应来得够快的。
天大地大,也没个她花袭人能去的‘家’,如今母亲一去,她是连根儿都没有了,哪里还在乎刘翠说什么。
刘翠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半天也骂了半天,全然不见小姑子回嘴,自觉没意思,看了一会儿,便施施然离去了。
袭人口渴得厉害,烧得浑身乏力,险些没将药汤扑到地上去。加之嗓子又干又痒,张张嘴一句话她也说不出来,连小丫头都弄不醒。
正愁着,见花自芳进来,劈口问她:“如今这情形你也看见了,你身上可是有没有什么宝二爷的信物?我劳累劳累,帮你跑腿送去。”
“唉,妹子啊,不是哥说你,你瞧瞧,这日子,哪是你能过的?你还是回去,咱们家还跟以前一样,你主外,我主内,这日子才好过呢。”见袭人不说话,花自芳摸摸鼻子,发现什么似的,上前将汤药递到她手里。
蛊惑道:“别怪你嫂子,她那是气话。大户人家的丫鬟,像你这样的,又能笼络男人,又能收买下人,这不,那茗烟还私下约我喝茶呢,可见他是想着你的。”
说着,不拿袭人做外人,说了许多下流的荤话,手把手教她如何重新笼络贾宝玉去,言语间初见刻薄。
袭人大感滑稽,又辱又累,一口灌下去半凉的汤药,用尽全身力气嘶哑道:“怎么,这家中没了我,你和父亲连个顶梁柱也做不得了?”
“怎么说话呢你!”花自芳恼羞成怒,差点跳脚。
但又贪恋跟着贾宝玉时的富贵,按捺着怒意,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等着,便转身出去了。
十两银子,在寻常人家或许是笔不小的数目,可袭人也是见识过富贵风流的,十两银子在主子们眼里,屁都不是。
前年二奶奶能一挥手给打秋风的穷亲戚二十两,宝玉能六七十两买一块一年都用不上两次的墨,便是晴雯那小蹄子,一月都能拿十五两的月例银子。
十两。
呵。
太太竟恨她至此。
用她的时候一口一个儿,不用她时,连个分手的体面都不肯给,难怪一个一个的儿子不是留不住就是不成器。
有个贵妃女儿又怎样?贵妃可是天家的人,王夫人那样的蠢货,早晚竹篮打水一场空。
“袭人姐姐……”
袭人满心诅咒心思叫一声嫩嫩的姐姐拉了回来,见那小丫头怯生生的看着自己,好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袭人没好气道,真不晓得史大姑娘是傻还是不懂,这么小的丫头片子能伺候谁啊,添乱还差不多。
小丫头扭扭捏捏的,脸色涨得通红,小心翼翼道:“我想出恭。”
“……去吧。”袭人长叹一气,和衣躺下,不再理人。
正值阳春三月里,大观园中花红柳绿,大簇大簇的芙蓉开得艳丽。
但赏花赏柳赏春,那是主子们的雅兴,茗烟身上背着嘱托,又收了三两银子,可宝玉睡得时间多,醒的时间少,致使他求告无门,满心愤懑。
“快快快!将这个沙子放进来,咱们头一遭做这个,不知道能不能成,需得多弄几个才好。”云珠一路催促着小红,一手扶着蚌壳,一手用签子在蚌肉上扎个小口,两人合力将沙子放进去。
小红还没说话,倒是守在水边的茗烟心中不屑,“这能行嘛?我可是听说生珠的蚌壳可贵了,你们还尽挑大个儿的,回头林管家……”
也许本意是巴结小红这个管家之女,但茗烟心里揣着事儿,说出来的话就带着三分阴阳怪气,让人听了不适。
云珠自来在话少,也许正因为听得多说得少,所以对旁人的情绪尤为敏感,见茗烟郁闷,她小声道:“无妨,我也是出了资的,损耗算我的。”
五十两银子的珍珠蚌,将近千数的量,难道还不够她做几回试验?
原本心生计较的小红见云珠这样说,顿时觉得自己小人之心,险些就说出不要再浪费这样的话来,幸好,幸好。
于是转而质问茗烟:“你今儿怎么了?这样大的火气?谁招你了?”
“唉,三姑娘前儿还说,日头长,整日逛园子也累人,要结诗社呢。咱们二爷是最爱这等热闹的,小红姐姐,你说,咱们二爷什么时候能出门?”茗烟说着,歪歪斜斜的凑在小红身侧,仿佛感情很好的样子。
小红轻咳一声,叫茗烟好生站着,莫要不成体统。云珠抱着蚌壳听得憨憨笑起来,心道那贾芸魅力可真大,这就叫女孩儿家自己注重起声名来了。
“我哪里知道?左不过那和尚说了,最多七七四十九日,便能好全。”小红心道,好不全也不打紧,如今这样每日到点儿就吃到点儿就睡的,也挺好。
下人们省多少功夫?
茗烟看了一会儿两人折腾蚌壳,便臊眉耷眼的出了院子去,见花自芳守在外面,他跟扔烫手山芋似的将三两银子扔给花自芳。
低声道:“你莫要来找了,宝二爷如今正病着,哪里有功夫料理这些事?”
见花自芳点头哈腰的要辩解,他又含糊道:“我晓得袭人姐姐心中不痛快,可那有什么办法?我们太太最是说一不二的,更何况,这事老爷也是同意的。”
茗烟自来是口齿伶俐的,如今袭人失势,他哪里还耐烦和花自芳周旋?只见眼珠子一转,就看见李贵携着一小厮走过来。
“原是贵哥哥,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李嬷嬷如今身子可还好?”
说着,就将花自芳晾在一边,自顾和李贵攀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