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因临阵点兵之故,心里生出许多推脱来。
探春走到门口,便听到了几句窗棂间传出来的抱怨。
“二奶奶说得也没错,她年纪轻,这样大的差事,想要您帮衬着也是难免。”说话的正是周瑞家的。
走进了方瞧见眉宇间也有愁绪,态度虽跟往常一般亲切客气,可闪躲的意味也很明显。
“母亲。”探春略过周瑞家的,一屈膝,对着王夫人笑笑,和气道:“母亲可用膳了?女儿正有几样差事,想请母亲拿个主意。”
言下之意,这事儿就是和王夫人有关了。毕竟家事上手这么久,不顺的也早顺了。
“哦?”王夫人目光慈爱,也不顾及心中那点儿隔着一层的想法了,如今能有人为她分好忧,就已经很难得。
不免关怀道:“晚膳是用过了,只是我瞧着你清减不少,日常饮食不可轻乎,缺什么少什么就叫下头人去办,不必专程问过我。”
探春的心思不在这些家长里短上,于是没过多的附和这些杂事,随意答了几声,待到屋中都静默下来,看着自己这位慈眉善目的嫡母。
她的心都在库房里新入的那一批旧年的妆花缎上。
妆花缎金贵不假,可产量恒定,推陈出新之下旧年的缎子贬值得就快,各府采购又都是火眼金睛,难道会傻到采购积年的老货回来?
那这些东西就是府内出来的了。
一开始她以为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可细看下去却不对,这样日积月累的细水长流法,没道理能躲过层层监察,到自己手上才被翻出来。
想着面前这位太太又是自己正儿八经的嫡母,探春亳不设防,“太太容禀,咱们府上的妆花缎出了些岔子,我已去库房里查验过了,连十年前的花色都还堆着,敢问太太,这事儿女儿可否要料理了?”
大家族里的管家理事,除了迎来送往的礼节上出不得岔子,连带着家中的财产管理也不能疏忽,旧东西怎么用何时用给谁用,都是采买之前就盘算过的。
那样青鸟团花纹样的妆花缎,自然不是给下人采购的东西。
如今……
王夫人起初是不甚在意,但一听探春要料理这事儿,不得不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与探春道:“不过是一批旧年的货,许是用不过来就忘在那处了,你看着可还得用?不然就放在那处也使得,省的老太太知道了,要说咱们晚辈不会理家的。”
将老太太这尊大佛拉出来,言下之意就是你想坐稳这位置,就要懂得看上头几位的脸色。
探春的手段,磊落得就像一把横平竖直的戒尺,连老太太也说铁血了几分,只怕将来去了夫家,婆婆妯娌一大家子,她不会转弯难免要受罪。
大约是被这硬梆梆的脸色下了面子,王夫人也心烦起来,言语之间就难免带了几分怒意,“三丫头啊,你不是我亲女,虽不曾亲自教养,却从未薄待你什么,如今多事之秋,你就别捉这些细节来浪费时间了。”
探春语气转为惶恐,低下的面上倒是一派松弛,“母亲既这样说,女儿就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你晓得!王夫人一连串的否认,将自己从嫁妆里拿出旧货换新品的行径抹去:这原不是什么秘密,连老太太都会将自己的嫁妆拿出来用完之后,再从库房里挑等值的补回去,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无异于挖墙脚。
萧规曹随,久而久之越点性儿也不值什么。
王夫人重申了一遍对老太太的敬畏之后,见探春依旧软硬不吃,干脆换了更刁钻的角度,“我头疼得很!”
府中有传言,三姑娘探春言行无状,将嫡母气得气血翻滚,鼻血不止,连太医都请来了。
邢夫人暗地里狂喜,王熙凤又被迫出面主持大局,如今连老太太也知道了内情。
老太太随口几句提点般的叱责,叫邢夫人捉了话头,当众一顶孝道的帽子递出来,探春无从辩驳,不得不交了钥匙,闭门在秋爽斋中为太太抄经祈福。
探春不管家,王熙凤又是抓大放小,府上偷窃成风,简直没个大家族的体面!
“就是这样的,林管家,那珠蚌三年的苗子进来,也就是来年的收成,如今却叫人剥壳吃了,我……呜呜呜”
那守荷塘的小丫头使出小儿告状的精髓,怀里抱着一大框抠了肉的珠蚌,哭天喊地。
大观园中荷塘之大,水系之丰富,土地承包到各人头上,因着上值的缘故,巡查的时间有限,防盗措施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被偷的不止是珍珠蚌,还有山林里放养的鹿叫人割了鹿茸,花园中可观赏可食用的绿植被人连根拔走……哪怕众人义愤填膺,可谁都拿不出盗贼的线索来,而赃物几乎都是被吃掉了。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组团在做这样类似于报复的行为。
有人提议报官,云珠看了一眼那位天真的小厮,贾府自己就是官,要去报哪个官?
接下来几天更是乌烟瘴气,有些被偷了东西的下人,同样月黑风高时去偷别人。
罪恶,随着探春不管事,凤姐儿只管大事这张漏网在贾府内疯狂滋生。
云珠调整了作息时间,问过林之孝后,将移植过珠胚的蚌挪到了怡红院身后的河道里,天黑吃完饭就睡觉,醒来后绕着蚌壳观察一圈,才在看门婆子溜圆的眼神下回去继续睡。
才坚持了两日,便听到林之孝传来的消息,人暂时抓住了,等二奶奶得空了发落。
等二奶奶得空啊……
云珠搓着手,这样大的事,这么严重的行为,为什么还要延后发落?
不过她可等不及,种的珍珠成不成还没个着落,蚌就让人偷走吃瑶柱了,这谁受得了。
林之孝说抓住了,可先头互偷的事却没了结。这日傍晚下了值,她轻手轻脚的拿着一捆削得锋利的竹片子往河道边去。
陷阱。
这样尖锐的竹片制作的陷阱不能杀人,却保准一碰就能留下口子,无论如何,人证物证齐全了,总要把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吧?
放任底层这么互害下去,那可是破家之象,云珠不信当家做主的不慌。
“小红?!”荷浪之间窸窸窣窣,云珠用竹竿拨开荷叶,就见小红蹲在那处,满脸通红。
“你转过头去!”小红咬牙切齿,低声喊道。
“!!”
她在干嘛?云珠难以置信的撑着眼皮,王熙凤难道还不给小丫头配恭桶吗?不至于吧?
空气中弥漫的是尴尬的宁静,云珠聚精会神用脚尖在地上抠洞,努力不去想那半个洁白的……
“你以为我想啊!我这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云珠寻声望去,眯着眼睛递了两块粗壮的竹片过去,“埋一埋吧,不然明日宝玉他们出来玩看见了,总归不雅。”
王熙凤的院子离此处可远着,她必不是专程来此处解溺,“你们是在老太太处?”
“不是,有大事要发生了,我借着出恭的借口出来的,谁知道我心里紧张,就真要……哎呀不说这个!”小红用竹片在地上掏了半天,确定都掩藏好了,才转身摇着云珠的肩膀。
云珠原想说水这么多,你洗洗手再摸我,可下一秒就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真?!”
元春早产,今上大怒,无它,产房的喜讯与金陵的大水同时抵达天子案头。
好消息,元春生的是一儿一女,不必一出生就人为让一个天人永隔。
坏消息,双胎难产,皇子憋死了。唯一的公主生辰还与金陵大水同一日,百姓水深火热的挣扎,这位公主哪里会好过?
听说陛下看都没看一眼,就以公主出身带煞为名,要贤德妃母女俩即刻迁居延春殿,为百姓祈福。
怪不得,怪不得府中人心惶惶,幺蛾子频发,素日重规矩如王熙凤之流,都没功夫过问这些鸡鸣狗盗之辈。
元春失宠了!
贾府要完犊子了!
云珠惊讶了一刻,就将竹片随手一扔,拉着小红道:“快,将这些蚌转移到你家去!这家要完了!”
“为何?”小红不明所以,贵妃娘娘失宠,可贾家到底一门双国公的显赫,难道还会因为后宫沉浮就烟消云散了?
哦对,云珠一拍脑袋,安抚着自己惊弓之鸟的状态。对,元春虽然倒台了,可贾家如今还有人做着官,总不至于明日就抄家,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
两人正咬着耳朵,就听见水中有波动声,来不及出声,双方的手就已经贴上了对方的嘴。
她!没!洗!手!云珠欲哭无泪,摇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发出声音,你快松手!
幸而河边的水草丰茂,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家钻进去,只要不大动作,谁也看不见这里有人。
悄悄将草丛拨开一条缝儿,趁着漫天晚霞,略模糊的视线也不妨碍看清楚一道高大的影子,正在剥珠蚌。
这人有病吧!贾府的瑶柱扇贝多得下人都能随时吃到,至于专门来剥她们的珍珠蚌吗?七百文一个活蚌壳呢!
云珠面上恨得呲牙咧嘴,心上痛得仿佛在滴血,双手紧紧抠在草茎上,脚下踩的似乎是竹片子?
顾不上许多,环顾四周见没有同伙,云珠冷笑,随手捡起锋利的竹片子直冲对方面门上扎去。
小红也不甘示弱,细白的手掌从岸边抠起一坨黑乎乎臭烘烘的泥巴,对着那水里的人影猛地砸过去。
让你偷!让你偷!
一大一小两个丫头发狠似的招呼,天色渐暗,那人面上又蒙着黑布,云珠想要伸手去掏他的脸,又怕他有后招将自己拖下水去,就趁着小红扔泥巴的空挡一顿猛扎,竹片断了就捡起一把新的竹片。
眼前说是一条河,但古人建筑讲究风水,怡红院又不是观河景的房子,这河水浅且窄,荷叶又多,那人跑不快,闷哼几声想还手,却也施展不开,挡了几下便转换打法,想要落荒而逃。
云珠见状恨得牙痒痒,手上又扎红了眼,便拿出自己从浴桶里练出来的凫水之法,跳下水去追着扎。
“别!”小红见她下水,忙扔了泥巴,上前要伸手去拉,这一拖拽之间,那人得了空挡,扒开荷叶,转瞬就没了身影。
见云珠在水里站着不动,小红神情凝重,低声说了句:“跑了,你快上来,水里脏。”
荷叶翠绿菡萏粉红,但莲藕却是扎在淤泥里的,这一顿搅弄不止将珠蚌的笼子翻卷得到处都是,这水里更是黢黑恶心又腥臭难闻。
云珠干哕一声,将手里的竹片子一甩,忙不迭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
水臭泥脏,却始终不及她对这双手的憎恶,无它,刚刚那把竹片里,正好有小红埋五谷轮回之物的罪证。
借着初升的月色,云珠连滚带爬地到湖岸去借清水浣洗,深邃的杏眼里满当当写着不想活了,嘴上却还是道:“我那屋你熟悉的,还好你只是衣袖脏了,你且去,箱笼里正好有一身为你做的衣裳。”
见小红不动,云珠不免催促:“咱俩不能这么滴着水回去呀,绮大姐姐要生气的。”
最主要的是,刚才还想将事情捅大的云珠眼下想法变了,她闻着自己一双手,恍惚间还觉得残留着有机肥的味道,那人身上肯定会有竹片划伤的,而竹片上有屎……
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没有清创意识。他伤口脏污,大概率会感染,会发炎,也许还会死。
她杀人了。
云珠猛地摇摇头,不,她这叫正当防卫!
但无论如何,这事不能捅开了说,否则她伤人的事实还跑的了吗?
这时代,奴婢就是个物件儿,她若是赵三那样的自由人,天下之大,又没有北斗系统监控着,她可以跑,可以躲,可以随便找个山沟旮旯一藏,包管没人找得到。
可做人奴婢,就是钢丝牵着的风筝,看似自在富足,实则处处掣肘。
云珠仰天长叹,将湿裙子在湖水里一遍一遍的浣,想要将罪证收拾干净了,这样大的动静,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来查看。
她拧干裙子小跑几步,往湖边的假山洞里钻去。
因着天黑,一路跌跌撞撞,心头不禁仰天长叹道,她想既有钱又自由,可这恰恰是她困顿又为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