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朝参,以及月中朝参,是政廷内三个大朝会的日子。
寻常朝会朱元璋是穿常服的,但这三个日子,皇帝要重装上阵,盘领窄袖袍,腰带以金、琥珀、透犀等装饰的十分隆重。
皇帝的常服是电视演绎的黄色天子袍,衰冕也就是今日朱元璋穿的,则以黑、红、黄三個色调为主。
既外衫披黑服金龙,下摆是红色裙摆,内里以黄色常袍搭配。
当朱元璋威严的出现在奉天殿时,庄严的奉天殿内,左右两列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
众人面色都有些复杂。
文豫章全家被锦衣卫屠戮殆尽的消息,在一天之内,席卷了大明整个高层权贵。
在列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文豫章被锦衣卫灭门之事。
文武百官的面色都比较凝重。
即便十二年前胡惟庸一案爆发的时候,他们都没这么惶恐过。
因为胡惟庸案爆发的时候,是有先兆的,皇帝即便杀人,也是提前给谋逆理由才下刀的。
但这次文豫章不同。
文豫章没有任何征兆,就被锦衣卫全盘屠戮,这是洪武开朝来的头一遭。
每个人都有些人心惶惶局促不安的站着,默默等着朱元璋开口。
朱元璋威严的坐在龙椅之上,如鹰隼的双目锐利的盯着在大殿站着的众臣。
沉默之下,那紧拧的双目,令文武百官根本不敢抬头与其对视一眼。
二十五年了,老爷子身上散发的威压和气势,越来越强大。
这是朱元璋一刀一刀砍出来的!
“咱听闻,应天城下发生一桩恶劣的杀人命案。”
老爷子面无表情开口,声音不悲不喜,平静的令人头皮发麻。
刚开口,那股子杀伐的气势便朝下席卷而去。
“京师重地,咱眼皮子低下,都能发生这样恶劣的惨案,咱这个皇帝做的失败啊。”
殿内百官齐齐抱拳:“微臣惶恐。”
朱元璋嗤笑一番:“你们有什么好惶恐的,自家儿子亲戚也没死,等啥时候快死了,你们才惶恐吧。”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顿时让群臣的心提到嗓子眼。
好一些人已经冷汗涔涔。
怕,就怕老爷子会借此事再次发动一番清晰。
现在众臣都摸不清楚老爷子是什么意思,只能焦急不安的等着,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紧张到极致。“杨爱卿,你出来说说吧。”
“你是刑部尚书,三天了,你调查的也有个头绪了,出来说说。”杨靖昨天才拿到卷宗,闻言后,忙不迭抱着芴板出列。“臣刑部尚书杨靖,拜见吾皇万岁。”
朱元璋蹙眉:“少他娘的废话,有事说事!”杨靖忙不迭道:“遵旨。”
“臣察验京师米酿胡同案的案犯是民籍商人张天。”百官缄默的听着。
对张天杀人此事,他们或多或少都听了。
“起因是因兵部侍郎文豫章独子,欲掳案犯未婚之妻,案犯张天一路追到米酿胡同第七家府邸,找到文伯祺……”杨靖以最快的速度将案发过程说了一遍。
他知道老爷子和百官关注的重点都不在此。
说完后,静静等着朱元璋开口问话。
沉默片刻,朱元璋淡淡的问道:“仅仅只有这么个因素,就让张天暴起杀人了?其未婚妻亦没受到伤害,为何其还要行凶?”
杨靖赶紧道:“微臣勘察过,兵部侍郎文豫章独子,在十二年期间,包括当年的胡逆儿媳,文伯祺共奸妇高达二百余家,手段之残忍,或致妇终身残疾,或殴杀妇家属,或逼夫观赏其行凶、或令妇其子目睹案发一切……”
杨靖没敢说细节,因为说到这些罪名的时候,他的言语都在发颤。
这简直就是畜生所为!
大殿短暂沉默之后,随即一片哗然!
所有人面上都布满怒色,许多人窃窃私语。“畜生!”
“这个小王八蛋!日啊!”“死不足惜!”
“畜生不如!人岂能干出这种事!”
好一些官吏,全身都在颤抖,双目布满血丝,双拳紧握,面色憋的通红!
朱元璋压着手,看着杨靖:“所以,案犯因此,才动杀心,为民除害,是也不是?”杨靖哪里不知道朱元璋什么意思,忙是点头:“是!”“怎么判?”
朱元璋直勾勾盯着杨靖。
杨靖心下一惊,本想判张天入狱一年,可现在已经拿捏不定。
想了想,他咬牙道:“此人神共愤之事,凡我大明任何子民,都当手刃真凶,还大明一片朗朗乾坤!”“窃以为,张天不当判罪,反当表功。”朱元璋默然看他一眼。
杨靖不仅仅是个刑部尚书,更是一个合格的官僚,懂得察言观色,懂得揣摩圣心。
他话说完。
蓝玉出列,高呼道:“微臣附议!”常茂:“微臣附议!”
何荣、傅友德、詹徽、傅友文等一时间皆出列抱拳。“微臣等!附议!”
大殿形式已经朝一边倒,就在朱元璋准备将此事彻底了结时。黄子澄抱拳一步步出列:“臣!不敢苟同!”“启奏皇上,微臣以为大谬矣!”朱元璋淡漠瞥着他,道:“说。”黄子澄仰头,一脸无畏:“诛恶不避亲爱,举善不避仇仇,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不可不察也!”
“文伯祺其罪固大,张天杀人亦为实,五十步笑百步,只会令吾大国沦为耻柄,臣以为,张天杀人为实,亦宜处其极刑也!”黄子澄说完,大殿再次恢复沉寂。
这事儿,大家都很自觉的没人提,因为朱元璋已经表明态度了,谁也不想去触怒朱元璋的眉头。
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朝廷的染缸大,总有几个五颜六色的人会出来将大缸搅浑!
...
正月十六这天,春雨还在延绵不绝。
牢房内,狱友老头在和张天道别:“小哥儿,老汉要走了。”张天有些好奇:“这么快就放出去了?”
狱友老头挠挠头,疑惑的问道:“你爷爷是啥大官么?”张天点头:“殿阁大学士。”
“哦豁!”狱友老头一脸豁然开朗的样子,“难怪!”“他老爷子昨天和刑部大官通了气,让老汉先走了。”顿了顿,狱友老头看着张天,道:“孩子,你也会没事的。”
“你是为咱老百姓出头的,是英雄好汉,老汉没办法代表所有百姓感谢你。”迟疑一下,狱友老头噗通趴在地上,咚咚咚,给张天磕了三个响头。
张天急急将其扶起:“您这是做什么?”
狱友老头洒然一笑:“你们说的话,老汉都听了,老汉代表那些受害的百姓感谢你。”“哎,现在谁会给咱屁民做主呢?朱门酒肉臭,路有……路有……那什么来着?”“反正就那意思。”
说着,那狱友老汉拍屁股走了,连招呼都没来的及打,跑的很快,很决绝。说着,老汉变了一副正经模样,肃穆的对张天道:“你为咱老百姓出头,你为咱屁民出头,在咱们眼中,你就是英雄。”“你爷爷也是,老汉看得出来,你爷爷虽然脾气暴躁,却是真的疼咱百姓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刑部将咱放了。”“你爷两都是咱大明的英雄好汉!”“英雄不该被关牢狱。”“英雄怎能被关牢狱呢?”
张天刚才还被这老头儿感动了一番,现在就有些……愕然。
大哥,你要不要这么现实?你这是怕刑部反悔,在给你关起来么?至于吗?
张天摇摇头,靠在床边,抬头望着天窗外的天空。
天色灰蒙蒙的,应该在下雨。
也不知道交趾那边的情况如何,解大绅如何。
虽然应天城这边一团糟,但张天是有信心的,他确信自己会没事。
他这几日的心思,都飞到了交趾。
那边才是一个烂摊子。
虽然朝廷许多官吏都对那边不上心,甚至觉得交趾是蛮荒之地,不值得大明朝廷付出,甚至连拨款,都未必能申请下来。
但张天对交趾却是抱着很大的信心,那里是他为这个国家做出改变的第一步。
一个男人,口花花吹上天,顶多会得来旁人一句夸赞;可一个男人,如果将事实成果摆在面前,那才会让旁人发自真心的信服。
张天需要让人信服自己的威望,所以交趾一定要做出成绩来。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知何时,徐妙锦已经出现在牢房外。
她神色有些憔悴,双目带着血丝,显然一夜未睡。
见到张天,她强忍着心中那份坚韧,低声道:“张天,对不起~~。”“文豫章死了,死无对证了。”
“你会陷入被动,我,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完好无缺的出狱。”“我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要牺牲你。”
“毕竟你杀了人,一码归一码,你杀了人,就会有人抓着这个把柄攻讦你,我,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全身而退……”说着说着,两行清泪从徐妙锦眼中流出。
张天看着徐妙锦真情流露,赶忙安慰道:“我有个爷爷,是殿阁学士,他权柄很大,和皇帝交好。”“你不要操心,我爷爷说了,我不会有事。”
“退一万步说,还有一群百姓,还有他们在,我不会有事。”“你不要过于忧心,你是不是一夜没睡了?”“要不嫌弃,你在我这睡一会儿。”徐妙锦有些发愣。
殿阁学士?
批奏疏的人,有什么用?
什么和皇帝交好?殿阁已经名存实亡了,相权已经被洪武帝剥夺了,哪还有人能和皇帝交好!
徐妙锦是知道张天有个爷爷的,还和老爷子下过棋。
她当时也没问过关于张天爷爷的情况。
想不到还有这种来历。
可左右不过只是批奏疏的殿阁学士,能有什么权力左右当朝皇帝啊!
徐妙锦疯狂摇头:“不行的,你爷爷没这个能力的,也没有百姓会站出来,那种事,没有一家一户会站出来的,人性使然,怎么办,该怎么办!”
“张天,我知道,你遇到一群贵人,危扼之际,他们会扶你一把。可你相信我,他们或只能扶你一把,但扶你几把的一定是我徐妙锦,我想扶你几把的,可我没用,我连一把都扶不起来。”
张天脸颊抽了抽:“这个,徐姑娘,你先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毋需你扶我……嗯,你扶也行,以后再说吧,那什么,你先睡我一会儿,额,在这里睡一会。”徐妙锦面色焦急,根本听不进去张天的话,“怎么办,怎么办……咛。”
张天伸手,朝她脖颈后的穴位猛地按下去,徐妙锦轻声嗯了一句,然后瘫在张天臂弯。
在操劳下去,这丫头可能会出好歹,索性人工让她睡一觉吧。
奉天殿内。
黄子澄义愤填膺,他是国子监大儒,是清流,遇到不平事就要敢于站出来,此乃古之大臣之风也。“皇上,大明之律法,不是一家一户的律法,是国本,是百姓之国本。”“张天杀人在先,此事容不得狡辩,且证据确凿,手段残忍,亘古未有。”“如此穷凶极恶之徒,若不予以惩戒,大明百姓会怎么看待朝廷?”“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为人上者释法而行私,则人臣者援私以为公。”黄子澄凛然不惧的看着淮西勋贵的武人们。
“微臣知道,那张天或和朝廷某些人勾结在一起,可国家律法,不容亵渎,万万百姓,岂能辜负?”“々若放了张天,百姓会将我朝廷看做乌烟瘴气,看做污秽不堪!”
“即便文伯祺做了许多孽事,也不是他张天可以动私刑的!”一声声,慷慨激昂,震慑人心!
朱元璋黑着脸,淡漠的看着黄子澄洋洋洒洒的喋喋不休。
黄子澄说罢,齐泰也站了出来,怒喝道:“臣附议黄先生之言。”“国有奸佞,人人得而诛之,若徇私枉法,大明律法岂非儿戏?”“文伯祺可以死,张天杀人了,为什么不能死?臣附议!”这下子,蓝玉等人炸锅了。方孝孺站了出来。
“敢问黄夫子,法是何人之法?律是何人之律?”黄子澄哼道:“百姓之法,国家之律!”
“张天此举,是否为百姓做主,是否惩恶扬善?汝是偏袒文伯祺,还是同情文伯祺?”黄子澄冷笑:“尔休要偷换概念!一码事是一码事,老夫说的很清楚,不可相互关联。”方孝孺道:“本就是关联的事,若抛开去说,是不是你黄子澄造反了,老夫杀了你也是错了?”“因为老夫杀人,老夫犯罪,拆分来看,杀人就是犯罪,对不对?”
“可为什么杀你?因为你造反,老夫何错之有?伸张正义,为国尽忠,何错之有?”这是有明一朝,两个最能喷的文人!
两人的观点都各有千秋,方孝孺还比黄子澄技高一筹。
黄子澄差点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
愤怒的道:“你放屁!本官忠心为国,何来造反之说?”方孝孺气定神闲的道:“我就打个比方。”“你!”
黄子澄气的颔下胡须乱颤。
周围淮西勋贵多看了一眼方孝孺,有些兴奋。
这些文人,必要的时候,还真要拉拢几个。
这种场面,就得文人治文人。
反正他们都以道德标榜自己,就看谁能压制住谁了。“好了库。”
坐在龙位上的老爷子开口:“黄夫子这话,是将咱也骂出去了,文豫章全家,咱杀的,咱也犯罪了。”“黄夫子,要杀了咱吗?”朱元璋冷冷盯着黄子澄。
朱元璋说罢,一下子,大殿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