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户不是一个人来迎侯守和真人的大驾,还带了一些亲卫。
实际上,他是受到太原卫一众武官的委托,或者叫做代表,也可称为替死鬼。
总之,若是这行事古怪的道士要对他们发难,第一个倒霉的是宋千户本人,其余人也能从中看出他的态度,从而提前加以防范,另做打算。
可惜小算盘没打响。
宋千户带人沿途护送,二者时常并辔而行,不杀人时的守和真人态度很友好,行动之间自然运转先天真气,令周边生机盎然、和气氤氲,身处其间,如沐春风,不自觉的感到心神愉悦。
人一高兴,就容易放松警惕,一些藏在心里的话,稍不注意便秃噜出来。
宋千户也有家传武功在身,披甲冲阵也算一把好手。
只不过现如今大明朝廷是大头巾们说了算,他也好,其他世官也罢,多数夹着尾巴做人,甚至还要抽空念两本书,装装样子。
他敏锐察觉陆泽武功奇异,暗暗提醒自己别中了招,可惜终究无法做到“时时勤拂拭”的程度,更别提“真常应物”,难免有所松懈,然后便被陆泽套了话去。
从朔州到山西镇,陆泽知道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消息,有用的没几条。
无怪此人会被推出来当探子,果然是没多少真材实料的,唯一好处是打着卫所旗牌,把些许想要杀道人拿花红的武林中人吓住,没有发生厮杀。
陆泽暗中以神识观察,见来的多半是实力低微的无名之辈,也懒得动弹。
到了山西镇,宋千户告辞离开,马上又有一位左千户接替。
这就有点意思了。
此人年龄近四十岁,仪表堂堂、武功精湛,放在江湖上可当一派掌门,乃是正儿八经的宗师修为。
所谓宗师,是将一门可以直达后天大成的武学练至圆满,还能根据弟子身体条件修改功法以确保练成。
这等水准,论境界,其实与岳不群不相上下。
只不过岳掌门的华山派武功心法更好,并且用途偏向也有很大差异。
一個对江湖搏杀,一个是沙场征战。
左千户就比前一位高明许多,始终没被陆泽的先天气场带进沟里,反而正色劝他收敛一些。
“真人气成先天固然世间罕有,可大多数人碌碌一生不得其门而入,若是望而不得,难免心生魔障,更增怨恨,反而不美。”
陆泽理解他的意思。
天下凭什么就你独一份,让人羡慕嫉妒恨,乃至暗中加害,造谣污蔑,都是常理。
那么多人肯冒险接受花红来来杀他,未必没有这一层原因。
陆泽却避开正题,顾左右而言他:“左千户对太原卫的张寅佥事可有了解?”
左千户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人,但想起此前宋千户转达的消息,心中提起警觉,蹙眉答道:“张佥事乃本卫上官,左某自然认得。怎么,真人此来找他有事?”
说话间,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张寅与他们大多数百户以上武官都不大一样。
大明朝的卫所军官,基本是世袭,即所谓“世官”,那张寅的祖上却说不清是开国的哪一家哪一户,坊间有小道消息,说是在京中使了钱的。
并且,这张寅佥事与大家也并不十分亲近。
陆泽轻抚道袍,淡淡一笑:“贫道之前向宋千户提过三件事。这张佥事,是一,也是三。”
左千户心中悚然,果然来者不善!
他原则上是要与袍泽同仇敌忾,但不知怎的,心头盘旋着更大的疑惑,压倒了单纯的阵营分野和兄弟义气。
他试探着问:“那张寅……”
三个字一出口,左千户知道坏了,他的态度已经暴露。
正常情况下,应该毫不犹豫的拒绝,乃至义正辞严的斥责这道人越权胡为。
陆泽却挥了下袖子,下巴往前一扬:“左千户还是提起小心吧,说曹操,曹操就到。”
在他们前方二里之外的一处山岗上,一人透过树林缝隙朝这边张望,更多的人分散在两侧密林与山石之间,隐蔽行藏,屏息静气的潜伏。
虽只是很快的一次凝视,时长不足一息,便被陆泽察觉。
左千户当即举起马鞭,令手下提高警惕,拿刀提枪竖盾着甲,随时准备迎战。
他们都知道身边这道人被悬红五十万两,说实话大家也挺眼热,但没那个福分和实力去拿,反不如跟着真人拼杀那些见钱眼开的亡命徒,更能立功。
左千户凛然不惧,单人独骑向前奔驰一里,朝着那片有利于发起伏击的山岗大声喝问:“是哪一路的朋友在此停歇,请出来与本官答话。”
他的气功修为极高,以真气推动声音投射过去,清清朗朗,在狭道之间回荡。
寂静了一小会儿,一个浑厚的声音答道:“左千户可否让一头地给兄弟,不要理此间之事,日后定有重谢。”
左千户没听出是哪一个熟人,但这手千里传音的手段颇为不俗,武功不在他之下。
他正色喝道:“左某职责所在,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谁人敢横行不法,且问过左某手里这杆大刀再说!”
他反手从马鞍桥后拔出一柄厚重朴刀,单手持握两尺处,向前一指,一道凛冽煞气透体而出,上冲五尺,威风飒飒。
“看来,左千户是不肯与人方便,我等只好得罪了。”
那浑厚声音说着,便又陷入寂静。
但左千户敏锐察觉,两侧山间树林一阵骚动,似乎有许多人在其中迅速穿行。
他头也不回的高声喝令:“全都小心了,真人请护着些他们。”
“左千户放心,有贫道在,无人能伤的了这些个好汉。”
陆泽心中暗赞,此人却不是迂腐颟顸之辈,知道他的武功更高,便不会让自己手足无辜牺牲。
二人答话的同时,也加快了速度靠拢。
若从高空俯瞰下,便是一支轻兵沿着大道长驱直入,两翼埋伏则如流水迅速掩杀,人无言语,煞气已直冲天宇。
不到半刻功夫,陆泽带着众兵丁来到左千户身后十来丈的位置,停住脚步。
两侧的伏兵也成功兜住了他们的后路,形成包围。
双方同时停下动作,眼睛都不待眨一下,空气好似凝固住,只有战马不耐烦的打响鼻,听来尤为突兀。
蓦地一声凄厉哨声撕碎静默,两侧窜起二三十名弓手,弯弓如满月,射出狼牙箭,嗤嗤连声,蜂拥而来!
左千户不管后方,大喝一声舞动朴刀,平地掀起一片狂澜,竟将那些箭矢在三五尺之外就当空扫落,无一支可侵入其内圈。
后方,陆泽连武器都没动,只是挥舞袍袖,便有两股劲气相互缠绕盘旋,呼啦啦形成龙卷漩涡,把射来的箭矢吞噬一空,搅得粉碎。
那些兵丁紧靠他两丈之内,只觉得面皮被劲风刮得生疼,眼皮都忍不住乱跳。
这是人能发出的威势?
他们对于守和真人的实力,有了直观判断。
利害!
那些伏兵以最快速度连射三箭,也不看战果,抛下强弓,从背后兜囊摸出圆溜溜的物事,就着火折子点燃引信,嗤嗤冒出火星子,然后大力投降路中间的众人。
左千户也受到重点照料,老远一看那形状,顿时怒火冲顶,厉声喝道:“大胆,竟敢动用火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弓刀枪棒之类,朝廷基本不管,所以江湖武人挟刀带剑的乱窜,也无人问津。
可火器乃是朝廷严控之物,便是他这位千户要用,也得登记造册,以防搞出大事来无人负责。
当然民间私造不在此列,那种只要抓住就按造反论处,要杀全家的。
对方丢出来的摆明是官方监造的铁壳炮弹,爆炸威力十分惊人,经由武功好手大力抛掷,不下于火炮发射后末端的速度,换成普通人只有等死的份儿。
左千户双手抡刀凌空劈斩,哧啦一道凛冽刀劲直射三丈,将两枚投向他的炮弹当空斩碎,火药纷纷扬扬的喷洒开来。
后方,陆泽眉头挑起,却从兜囊中抓出一把飞蝗石,不管大小形状,随手撒出去,如同出膛子弹漫天乱射,竟将投来的炮弹一一命中。
石头终究脆弱一些,但灌注了先天真气就不一样,加上他的天生神力,竟把重了十倍的炮弹都凌空敲落,掉在四五丈开外。
众兵丁呐喊一声,纷纷俯身低头躲在盾牌后面。
轰轰轰——
落地的十几颗炮弹炸开,精心调制的黑火药撕裂铁壳,形成总数上百大小不均的破片四处乱飞,将镶嵌铁板的盾牌打得凹陷破烂,险些洞穿。
有些横飞半空,射向陆泽。
陆真人临危不惧,却早早在周边布下阴阳真气,绵绵密密有若浓稠的泥浆胶水,将那些破片尽数拦截下来。
他甚至探手摄过一片,略微端详,便抖手射出,将左侧山石后窜出的一条人影脑袋打碎。
“敢用火器对付本真人,当诛!”
他的声音不大,却能在方圆百丈范围回荡不休。
两侧的伏兵初时没觉得如何,但转眼就发现,根本无法阻止那声音在脑袋里回响,越来越清亮,越来越密集!
几息之后,好似有千百个声音叠加混响,震得他们脑浆子都要翻转过来,纷纷抱头哀嚎,哪里还顾得上投掷炮弹!
“好个妖道,果然有两下子!”
那浑厚声音隆隆出来,差点破了陆泽的神识琴音秘法。
陆真人眯眼远眺,嘴角勾起冷笑。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