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自以为不出声，就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可他忽略了，面前的人是一手把他养大的岳掌门。

令狐冲时时关切师父的内息运行，岳不群敏感察知，并暗中也反向观照好徒弟的状况。

故而，那无声的惊诧没出口，岳不群却有所觉，以真气传音至其耳边：“你在那里嘀咕什么？”

令狐冲吓了一跳，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弟子觉得，真人好像在拿左师伯试练剑法。”

“是么？”

岳不群语气淡淡，心中却忽悠一下，首先涌起一股不甘。

他为了打败左冷禅，多年来殚精竭虑，至今才勉强找到一丝机会，还没有十足把握。

那道人居然将此等生死搏杀视若儿戏……不过，他是真的有那个实力啊。

岳掌门不禁回想起两年前，守和道人与自己参详“朝阳剑诀”的景象。

那时候的道人是何等的和蔼可亲，哪里像今天这般的面目可憎。

正在五味杂陈的当儿，忽听令狐冲又惊诧道：“啊，左师伯也在借机会练剑，这这……”

他实在难以置信，眼看即将无可挽回的落败，那左掌门忽然如此做法，怎么想的？

岳不群的心忽然一定，是了，这才是他视作毕生强敌的左师兄应有的性情。

明知会落败，就算待会儿要死，发现有机会磨练武功技艺，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也绝不放过。

比起自己，左盟主更像是一位纯粹的武者啊。

师徒二人没有看错，左冷禅真的是在借陆泽之手练剑！

他起初一阵狂攻，发现根本破不了陆泽的“龙虎剑诀”防御，哪怕将数十年精心悟出的快慢之道，晋升到刚柔之变，在陆泽这位阴阳之道的大家面前，如孩童把戏一般，不值一提。

那道人的剑法，从第一招“翻云覆雨”内蕴阴阳之变，后面招数又有虚实、进退、真幻、隐显、方位、有无、繁简、动静、寒热、生死、晦明等等无数种变化。

每一招的剑理，都建立在丹法之上，向上叠加的剑意与剑招，再生出无穷变化，使得他有无数种剑式可用，并且随心所欲。

陆泽的剑法已经脱离江湖常见的窠臼，在心剑之道别有发挥，使得真意、剑气与招式合二为一，灵机外蕴下，根本无需他本人思索如何出招迎击，成了一种自动自觉的防御机制。

这等剑法境界，也就是学了《独孤九剑》的令狐冲勉强能理解，其他人看来，简直莫名其妙。

左冷禅看不懂，但能体会到其中的可怕之处。

那意味着，即便陆泽真气修为浅薄，只要能维持住这剑法连绵不绝，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而偏偏这道人修的先天真气，上通天地元气之海，源源不断，最耐久战。

打不赢了。

左冷禅却不气馁，他从之前的狂怒、愤懑中豁然警醒，心态一下子放平，重拾当年从师学艺的心境，将面前的道人当作一位引路人。

到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已经多年不曾与人生死相搏，也就缺了锤炼剑法武功的机会，光靠自修和同门切磋，已毫无进益。

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压力足够，他要借这铁砧狠狠捶打自己，百炼成钢！

左冷禅忽地发出一声长啸，震得整座山头地皮乱颤，松针簌簌落下，千百豪杰抱头捂耳的辛苦忍耐。

却见他剑法一变，竟将内外十七路从头到尾的一招一招用出来。

有些招数早早流传到江湖上，成了少林长拳、武当散手一般的大路货，群雄一看便能认出，心中惊诧，这样的招数也敢对着那位真人用，找死么？

还真不是！

左冷禅把每一招都融入了快慢、刚柔的意境，借着对面绵密强韧的先天剑场，哪怕出招慢一些，务求做到每一招都精准完整，浑然不破，神完气足，剑意充盈。

竟是要借陆泽之手，将嵩山剑法失去的剑意精髓，重新磨砺出来！

这等胆魄，便是陆真人也要赞一声，够勇！

“你既有此心，贫道何妨成全？”

陆泽嘴角勾起笑意，从容后撤三尺，将距离拉到更舒适的程度，右臂前伸，宝剑吞吐的剑气自然填充空缺。

左冷禅围着他倏忽进退，快慢由心，一招一式似乎都在拼尽全力。

越是最基础的剑招，看似质朴，却易学难精，暗藏剑理。

当他融入剑意和剑气，自身真意加持下，一刺一削，皆有令人头昏的尖啸发出，一扫一绞，宛如狂风过树，呼啸隆隆。

他发出的剑风破不开陆泽的气场，一撞而回，却凝而不散，在后续剑招的催动下，层层叠加，重重汇聚，令的后面每一招都需要更大力量催动。

到了后来，左冷禅每出一剑，都像是推动数千斤巨石在上坡，不可有丝毫松懈，但凡有一丝内息紊乱，都要在反噬之下，当场身死！

许多高手都看出这一点，纷纷为他捏了一把汗，就怕那道人看准了忽然一剑破开，决出生死胜负。

令狐冲则满眼都是左冷禅剑法的破绽，换做是他，估计早都不假思索的一剑刺进去，结束这怪异的比武斗剑。

但一念闪过又觉得惭愧，自己只有争强好胜，怎的不能领会守和真人的苦心和胸襟？

二人的胶着之态已经不可解脱，只看最后哪一方先崩溃。

而在场一两千人里，便是嵩山派的师兄弟，也不看好左掌门。

许多人心有所悟，对二人的心胸气魄又惊又佩。

其中受到震撼最大的之一，便是林平之。

这小伙儿自从得了陆泽的少阳真气，终于勉强练成了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武功在华山弟子中一跃成为第二。

可想要更进一步，实现曾祖林远图那般推演无穷的境界，总是差了一丝，过不去门槛。

华山上有资格陪他练剑的，也就令狐冲和岳不群，可这二人都各有心结，对他是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最近，林平之见师兄弟们武功剑法快速进步，自己停滞不前，心中郁闷难耐，连和小媳妇的那事儿都没了情绪，让岳灵珊误以为小林子那么快就要喜新厌旧了。

现在他看了左冷禅孤注一掷的做法，心中豁然开朗。

是了，一直呆在华山这鹰巢之中，他永远也学不会自由翱翔。

《辟邪剑法》是打出来的威名，不是练出来的。

得下山，入江湖，经历生死搏杀，才能让自己突破门槛，直追先祖。

他心头的阴翳一扫而空，腰背挺直，不自觉间，少阳真气运行更加顺畅。

陆泽在远处有所察觉，侧头瞥了一眼，笑意更盛。

“差不多了。”

他已将左冷禅的气功、剑法、内力、真意都摸了个通透，再打下去也没多大意思，真气突然剧变，在一霎间反复拉扯推揉数十次。

左冷禅此时已经拿出全部功力，以阔剑为前驱，围绕陆泽制造了宽达三丈的浓密气场，每一招都跟推着上万斤石磨在转。

对方忽然转守为攻，高频波动制造的波澜由内而外，瞬间穿透他的真气大磨，打乱辛苦建立起来的秩序，整体构架产生紊乱，立即超出他的掌控能力。

喀嚓！

左冷禅踩碎了脚下的麻石条，庞大力量将数千斤碎石炸得呼啸纷飞，远的能出去几十丈。

近处许多人猝不及防，被打得头破血流，吱哇乱叫。

他本人身子一歪，气场进一步失控，内息随之反噬，登时丹田剧痛，经脉欲裂，穴位拥塞，脏腑如刀绞，一股逆行真气冲入肺腔，破裂血管，当即喷出血雾来。

陆泽右手抓住了剑柄，简单的一提一送，先天气场引导对方的强大气劲一股脑冲撞过去。

轰的巨响中，左冷禅凌空倒飞十丈开外，砸进嵩山派人群当中。

乐厚施展“大阴阳手”卸力来接，被庞沛劲气撞得险些浑身骨头尽碎，当场吐血，慌忙松手。

“九曲剑”钟镇及时补位，同样被震得内息翻腾，双臂骨裂。

而后又有“神鞭”邓八公舍命硬抗，总算将人抱住，小心放下。

左冷禅居然没死，只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勉力扭头看了一眼陆泽，冲赶过来的丁勉说道：“我已无能担当五岳盟主，五岳并派之议就此了结，你们再选盟主，自行商议罢了。”

说完，闭上眼睛，似乎昏迷，又或者不想看周围那些怜悯的目光。

其余四岳中人和少林武当等观礼者，纷纷起身观望。

却见陆泽随手一抛，长剑自动回鞘，他抖了抖袍袖，朗声说道：“贫道不干涉你们五岳剑派的内务，只需将商议的结果告知于我即可，我会在清微观等你们三天，过时不候。”

说罢，他抄起兜囊，向后一摆手：“不必送了。”

大袖挥舞，扬长而去。

等他彻底没了影子，台上的泰山天门道长吐出一口郁气，闷声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趁早散伙拉倒。”

却见岳不群从容起身，面带微笑姿态潇洒的冲众人环抱双手，朗声道：“不然，左盟主受伤，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才更要团结一心，共度时艰。”

他的脑海中，还回荡着陆泽临行前的传音。

“岳掌门，接下来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