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红通通新出炉的耳洞,耳洞里还插了一截煮过的狗尾草茎,云珠欲哭无泪。
“太痛了。”她对晴雯说道。
“早晚都要打的,早点打少受罪。”晴雯扒拉着手上的绞丝镯子,将用过的大头针烧完了又放回针线簸箩里去。
“可不是?咱们老太太最是讲究搭配,自是见不得丫头们寒酸。”檀云掀帘进屋,全然无视屋里三人的戒备神色,自顾自倒了杯茶水。
她指了指云珠的耳朵,又抚了抚自己耳朵上的金丝绕珍珠的如意纹耳坠子,声音硬硬道:“你如今虽年虽小,可人就是年赶年的就大了,往后又要在宝二爷面前伺候,太寒酸了未免招人非议,让人瞧不上。”
“姐姐说得是。”云珠愣愣的回一句。
感受到垂在身侧的手臂让晴雯扒拉了一下,她有点脸红,昨儿还在外面吵得火热,今天看起来就根没事儿人似的。
好厉害的丫鬟啊。
不过她确实穿得素净,去岁只身卖入荣国府,别说首饰钗环,她连身像样的衣服也是没有的。
想要和大家一样的打扮,以她的月例银子,怕是得打工到下辈子去。
见云珠双颊绯色,绮霰心中了然,她垂眸缓缓道,“等日子长了,常在宝二爷跟前走动,府中自然会给你配几样像样的装束,再加上年节赏赐,就尽够用了。”
檀云见众人不搭理她,抱着一壶茶水哼的一声就转身出了茶水间。
“呸,显摆什么!”想要起身叫骂的晴雯被剩下两个齐齐拉住。
绮霰年纪稍长,为人处事颇有几分章法,提点晴雯也是信手拈来,“你同她见识什么?没得失了脸面!”
见她没再叫骂,云珠也跟着点点头,耳朵上的草秆子痒痒的,又不敢碰新耳洞,直忍不住拿手在脸上揉搓着解痒,不一会儿脸颊就红起来了。
面颊红红,那根黄绿色的草茎就愈发显眼,绮霰斟酌道:“云珠,往后园中活计,我叫你你便跟着我,我不叫你,你就管好茶水房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这样经年的大丫鬟肯提携自己,必然不是看中了她身上的钱财,因此云珠也歇了将那几颗珍珠做谢礼的心思,只郑重的带着几分感激见了个礼。
“若绮大姐姐日后有差遣,我定当竭尽全力!”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个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油纸摊开,上头四五粒松子糖油光四溢,香气扑鼻,“这是早上宝二爷随手赏赐的,旁的物什我也没有,只好借花献佛请姐姐们来甜甜嘴。”
绮霰拈了一颗糖起身告辞,说还有事情要做,晚间再来寻她俩。
晴雯则依依不舍的抓着那荷包,荷包料子寻常,绣样简单,一只指甲盖儿大的Q版青蛙可爱动人,就这么抓住了晴雯的眼,“这是你绣的?”
略过松子糖,两人送走绮霰,晴雯翻看着那小小的蛙,绣线配色呆板,过度也不算匀称,绣布更是院子里常见的棉布,只这花样,十分灵动。
“是先头珍珠姐姐教我绣的,那些花样子太精细,我都绣不来,只好自己描了个简单的。”Q版蛙圆润小巧,配色也不复杂,用不了几针就能扎出个雏形来,比那些传统花样子不知容易多少倍!
她过去一年就是仗着这些小心思,应付了丫鬟培训课里的刺绣环节。
荣国府富庶,丫鬟们一辈子都在进修,如果能学出名堂来,就会有专门的老人来细教,也算是天使投资了。
“心思倒是灵巧。”
见晴雯将绣样在手指上描绘,便知道眼前这个绣花大触是被吸引到了,这院中能人无数,倒不是她想刻意显摆,但想要尽快打入丫鬟群体内部,她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本事。
“我大姐姐绣活儿好,她做的绣件总能比别人多卖十文八文的,巧心思便就在这花样子上了,我年纪小,爱缠着她,绣花的手艺虽没学好,但花样子却敢说有几分旁人没有的本领!”
这院子中,她不如袭人八面玲珑,也不如晴雯有一技之长,更不用说那帮漂亮得和花儿一样还有后台的丫头们。
毕竟,谁知道自己这张脸长大了会不会残?
彪悍老娘冷不丁的卖了她,想来也是不喜欢她的,这个时代如此,投身成这个时代的女人就更艰难。
一想到靠谁都靠不住,云珠不自觉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和晴雯讨教手艺。
“教你也可,不过这是个细致活计,能学着多少可就是你的事情了。”一听云珠要学刺绣,晴雯眨眨眼,含了一颗松子糖,老神在在的说道。
“姐姐说得是,姐姐肯教我就是十全大善人了,决计不敢偷懒!”
荣国府的日子过得不差,只要在出府前攒上点银钱,再有个傍身的手艺,将来无论如何也是能过日子的。
说起来都是辛酸泪,一年前还是攒钱出去买上点土地做个地主。
如今一年过去了,她也知道京畿边上的土地早就有豪强兼并,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丫头,哪有资格买得到土地哦!
“好,先给我画一个青蛙,不,要两个,成双成对方好。然后……然后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一根绣线劈出十八丝来,我什么时候教你个绝技!”
见云珠痛快答应,晴雯应付了她几句,叼着松子糖抖着身子出了茶水房。
小丫头不知道深浅,绣花儿这种东西没个经年累月的积淀,哪里能学到真东西?
日头西斜,一壶枫露茶刚晾到差不多的温度,就听屋外一阵脚步声。
接着便是众人请安,“二爷回来了!”
“宝二爷慢些!”
“可是急着有事?怎这般风风火火。”
袭人的声音夹杂在一众丫鬟里,清脆响亮又十分亲昵的话语,一下子就将众人的声音比了下去。
“你说得对!快,换身衣裳,去见过了老太太,我还得出去一趟!”
端上茶水,理了衣衫,云珠假装听不见袭人的声音,齐头整脸的去完成她今天的工作。
“咱们今日的体面人回来了!”云珠笑眯眯的将茶盏放在贾宝玉身边的圆桌上,端的是一派眉开眼笑的模样,袭人喜欢在院子里端一把手的架子,但她那性格……
云珠小心翼翼的别着她的苗头。
“哦?体面人又怎么说?”贾宝玉性格向来跳脱,若是有人刚好将话说在他心坎上,那是刨根问底也不能够的。
“适才雪燕姐姐来寻袭人姐姐,说是老太太听闻林姑娘要做胭脂膏子,专程命二奶奶从库房寻了花粉香露,叫咱们不必自己备材料了,现下姑娘们都在隔壁等着了,就等二爷一人,不是体面是什么?”
荣国府这一辈的子女中,数贾宝玉最得老太君喜欢,又加上爱和姑娘们一起玩,身上脂粉气虽然重了些,但在云珠这几日看来,却有个显眼包的性格。
大家公子不爱上进,却又心思灵巧,性格反差得紧。
“好云珠,幸亏你提醒了我。快些,叫茗烟去回了话,今儿便不去寻秦钟了!”
黛玉初入荣国府,虽是外祖家,可如今的外祖母却不是当家人,说是舅母和表嫂,实际上王夫人和王熙凤各有事忙,又哪里有功夫对她细细关照?
“这小丫头倒是嘴快!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事儿,好巧不巧,我早上听了你这冤家的话,才让我哥哥去寻玫瑰花的,眼下倒是多此一举了。”袭人一听云珠的话,上前接过贾宝玉结下的冠子,慌忙解释道。
目光在云珠身上一拧,这话分明就是在说她中饱私囊,以权谋私。好坏的心眼儿!原以为是个年纪小的,放进来没有威胁,眼下竟和晴雯一样讨人厌了。
看到袭人挑起的眉,云珠心头跳了一跳,袭人就是太想爬上贾宝玉的床,所以才将这院子里的所有姑娘都当成了假想敌。
“林姑娘素来爱和咱们二爷玩闹,眼下开了春,我瞧着气色都比先头儿好上不少。”云珠想起袭人撵走茜雪的手段,心中十分感慨,意有所指的点拨着,希望她能早点看清情况。
最好不要再将这些手段用在其它人身上,大家公府里不是正经出去的丫头,若是没个撑腰的背景,向来是没有好去处的,就算不为别人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
见宝玉穿上衣裳,兴高采烈的顺手将手里的荷包丢给了云珠,满面红光的道:“是极,林妹妹素来多思,可那么个水做得妹妹,我偏生就爱哄着她,瞧她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我也高兴得紧!”
“赏你的!”不过片刻,眼前的大活人就出了屋子,声音从外间传来。
没等袭人递上茶水,刚打理好衣衫的贾宝玉已经三步并两步,出了门槛,只留空气里一股薰衣裳的草木香环绕。
“道是人小鬼大,云珠如此伶俐,我竟看走眼了。”袭人扯着帕子,看着众人都出去了,她拦住落后的云珠,声音不高不低的,神色间满是不虞。
“姐姐多虑了,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老太太心疼林姑娘,时时牵挂着,又有咱们二爷这个兄弟看顾,虽身有沉疴,可将来能好全也未可知。”这一年身高长了不少,心眼儿也涨了不少。
看着眼里袭人的下巴,云珠毫不示弱的顶回去,贾宝玉对黛玉的偏爱,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对璧人。
是以这院中,袭人最听不得黛玉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