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士卒刘二狗,斜靠在城墙上,头顶热气蒸腾。
最近暑气渐盛,夜里有微风送凉,却被函谷关高大城墙挡住。
身上的两档铠沉重且坚硬,密不透风,捂得他一身臭汗,闷燥不堪。
明月高挂墙头,看着看着,就不自觉想起了家乡和往事。
刘二狗是乡间贫民,因前朝税赋太重,家破人亡。
十三岁,他就被征入行伍,杀人征战、吃兵粮为生。
杀过衣衫褴楼的匪徒,也杀过和老父一样绝望的乱民,直到天下大乱,四方征伐。
跟着的将官队头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今天跟着这家大王,明日又转投那位圣上。
一年年下来,刘二狗心生沧桑,本以为自己未来,将战死在某地。
直到最近,所属的唐军大获全胜,击败中原地区两大强国。
听军中伙伴说,从今往后,大唐便一统江山,取代前朝的地位。
“乱世平定,开国君主头一件事情,便是马放南山。”
“二狗啊,咱们半辈子打仗,杀的人数不清,也不求善终。”
“你想过没有,将来不当兵了,要做些什么?”
刘二狗就为了这个问题,几天几夜魂不守舍,差点在巡逻时从墙头跌下去。
回家种田?家没了,家人也死光了,哪里还有田种?
做买卖没本钱,也没那个耐心,他已经习惯了军中生活。
若是离开军营,天大之大、四方茫茫,真不知该何处而去。
对了,前些日子,从老家来了一個熟人,提及他二哥有个儿子还在世。
刘二狗已决定,带着当兵多年赞下的钱财,寻找侄儿。
侄儿若是个争气的,便为他置办家业,供他读书、学手艺。
若不争气,就给他讨一房婆娘,好歹为老刘家留个后。
刘二狗挺起胸膛,觉得今后的人生都有了盼头。
恰在此时,乌云遮云,这片区域暗下来。
黑纹潜入无声,笼罩了刘二狗和其他同僚。
……
白将军抚摸脖颈,怒气未消。
先前卸甲休息时,刚来的亲兵毛手毛脚,一不小心,头盔的金属挂扣划伤他脖颈。
伤口不大也不深,一摸半手血,片刻便能凝结。
他一脚踢翻连声求饶的闯祸亲兵,喝令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
伤口已不痛了,如今被汗水腌渍,隐约传来酸楚感。
没来由,为了这件小事,打搅了好心情。
洛阳一战,秦王大获全胜,正率大军返回关中。
前线已有军令发来,令他严守函谷关,做好准备,迎接秦王凯旋。
白将军为一关守将,兵法韬略都是不凡,更重要的是,他是秦王麾下出身的旧人。
此战过后,秦王战功为唐国第一,已有了问鼎储君的资格。
君上若能化龙,他们这些臣属,也少不得一个从龙之功。
白将军心头热切,心想秦王文治武功,均为皇子第一。
如今又有战败两国的功劳,圣上敕封天策上将,凌驾众王之上。
假以时日,废黜太子,立秦王为储君也是水到渠成。
将来秦王登基为帝,他们这些心腹爱将,便能鸡犬升天。
“俺老白家,也能得一公侯传家的爵位。”
当兵打仗,最高的目标,便是千户侯乃至万户侯的封爵之赏。
……
营帐外,军棍已打完,犯错的亲兵趴在木凳上,口水鼻涕流淌一地。
他又疼又累,脊背剧痛撕裂,四肢绵软无力,只能趴着喘息呻吟。
刚才挨打时,疼得哭爹喊娘,打完才想起来,爹娘已死了七八年。
他睁开朦胧带泪的双眼,看到丝丝缕缕的黑纹落下,本以为是从火盆飘来的灰烬。
“这是什么?”
周围的士卒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了柳絮般的黑纹。
甚至连白将军所在的营帐,也都落了一层绒毛般的黑纹,透过缝隙钻进去。
……
四周老弱哭泣声,在寂静夜色中很是刺耳。
穿着儒袍的郑三才,正陷入内心的剧烈挣扎。
他本为前朝官吏,也就是个九品的底层小官,平日里也不起眼。
洛阳为大城,在城里做官,只要做到八面玲珑,虽然升迁无望,油水却少不了。
奈何时局变得太快,圣上驾崩,幼帝冲龄即位,又被王氏篡夺。
来不及反应,他就随着大流改换门庭,成了郑国的官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些刚正的忠臣,都已全家诛灭了,他及时臣服才活了下来。
安稳没多久,郑国旋即覆灭,又到了改换门庭的时候了。
郑三才在唐军入城前,将身家老小装入马车,趁乱逃出城外。
族中有位亲族,如今在长安当大官儿,他已提前通信,过去投靠他。
函谷关前,马车被拦下来,查出他们从洛阳城过来,身份是郑国余孽。
哪怕郑三才取出亲族的信件,也无济于事。
事情起因就是,一个将领看上了他小女的姿色,企图霸占之。
长安的靠山远水救不了近火,这群不讲理的丘八,硬是要将生米做成熟饭。
舍不得小女,一家人都要锁拿下狱,按照失节罪官发落。
“孩子别哭了,乖!”
老妻还在劝说小女,为她梳妆打扮。
小女年方二八,与洛阳城中的官宦子弟曾有婚约,男方全家死在战乱中。
她哀哀哭泣,诉说自己的心思,不想嫁给杀人如麻的武夫,
“你脸上落了黑尘,擦擦。”
老妻以丝绸蘸水,企图抹去小女脸上的黑纹,结果越擦越多
到最后,郑三才一家人发现,空中到处都是黑纹,沉积在身脸上手上。
周围桌上墙上,也都布满类似的黑纹。
……
“咚!”
木质的碰撞声,在夜色下传入函谷关。
入夜无眠的老兵、踌躇满志的将军、痛苦挣扎的小官,不约而同都听到这声木鱼敲响。
整座函谷关陡然惊醒,上下军民无数,在木鱼声中,迎来了末日降临。
弥勒使者,站在函谷关外,黑纹笼罩的范围,已经遍布关内关外,所有血肉生灵都笼罩其中。手中的乌木鱼,一双眼珠漆黑如玉,似乎眨了两下。
“咚!”
又是一声,终于敲响了丧钟。
数不尽的血肉之躯,化作瓷器破碎崩解。
哗啦啦!
破碎声接连响起,积少成多,最终变成席卷函谷关的狂潮,月色也染上一抹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