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化杰?蔡先生?”
“妈,”楚楚片了方圆一眼,拉住父母又介绍一遍:
“别听他乱讲,他姓方,方圆,是我…领导,嗯,同事。”
方圆耸耸肩膀,嘿嘿傻笑。
村外蓝天白云,半山的梯田水稻。
村内屋院土路,溪流黄狗和掉在地上碎裂的柿子。
楚楚家的院子不大,种了辣椒和小葱,房子半边新半边旧。
新的那边是今年开春后由楚家顶梁柱楚楚姑娘出资新盖的。
等楚楚姑娘系着围裙炒完最后一盘菜上桌后,夜幕降临了冬意盎然的小村庄。
方圆目前的形象和电视上相差很大,楚家人都没认出来。
似乎和形象关系也不大,楚楚说他名字的时候,别人也没表现出啥。
逼没装成,一下午,方圆都在火塘边陪着楚楚父亲唠嗑。
楚妈跟女儿在灶台忙活。
楚巡半边脸被打肿,躲在屋子里思考人生。
老两口的口音比较重,比李理爸妈还重,方圆着实听不大懂。
但他完美掌握了与老人相处的十五字真言。
——叔叔说的对,阿姨说的对,你们说的对。
楚父说:“嫩这鼻子是小囡打的哩?”
方圆没听懂,点头哈腰陪着笑:“叔叔说的对。”
楚父沉了脸,走到厨房去叽里呱啦跟女儿说话。
楚母走出来,给方圆笑着倒了一杯云雾茶。
“这是小囡给我们邮回来的好茶,她爸喝不惯,你喝。
“一会能少喝点米酒的不?”
方圆还是没大听懂:“阿姨说的对。”
楚楚连忙跑过来跟母亲说:“他拔牙了的,喝酒不得行。”
方圆笑呵呵:“你们说的对。”
楚母觉得这男娃有点蠢。
楚楚捂嘴笑。
多少年,小妮子从未觉得生而如此自由,如此欢愉,快意又自在。
西瓜霜霎时不苦了,有股甜甜的西瓜味。
吃饭时,楚巡才耷拉着脑袋走出来。
方圆左脸肿,他是右脸肿,楚楚是正面下嘴唇受伤。
桌上五个人,就两个老人没有皮外伤。
但他们心里有点小受伤。
楚楚姐弟俩都说这个叫方圆的年轻人是领导,是有钱人。
可从言谈举止,这人摆明车马就是在追求女儿。
领导追女员工?
尤其是老早听女儿自己说过现在算是半个秘书。
好嘛,都说大款泡小秘书,他能是真心的么?
不只是爹妈这么合计,楚巡也这般想。
起初他还觉得方圆是个有善心的有钱人,事关自己最敬爱的亲姐姐,他不这么认为了。
一顿饭,方圆就遭到无数斜眼。
……
山木溪村里270户人家,有百分之七十是侗族人,楚楚家是苗族。
虽然不住吊脚楼,但屋子里挖有火塘,而且大部分的家具都是竹子的,看着老旧,可都刷了桐油,有淡淡的清香气。
饭菜闻着香,吃着更香,湘南人无辣不欢,不过楚楚为了照顾方圆,每道菜都没放辣椒。
逼得楚老汉和楚巡只能干吃二荆条。
咔哧咔哧,嚼得贼香。
方圆看馋了,问楚巡要一口尝尝,可楚巡翻着白眼不给他。
“辣椒少吃,伤胃。”
方圆哪能不知道他咋想的。
呵,我还和你姐没咋的呢,小屁孩逆反心理有点重啊。
他给楚楚夹了一筷子腊肉,楚楚红了脸。
方圆又问楚巡:“长得挺帅,在学校谈恋爱了么?”
楚巡:“爱情不信,遭罪。”
方圆:“……”
楚楚:“扑哧。”
老两口都是庄稼人,心里活动多,话少。
楚老汉喝了一斤米酒,弯着腰就回屋了。
楚母觉得和这小伙子沟通有点困难,只是礼貌待客,频频把菜盘推向方圆,没多说话。
楚楚坐在低矮的竹凳上,夹着腿端着碗,垂头吃饭,像个未出香闺的羞涩小丫头。
楚巡看见姐姐这番小女儿姿态,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就着最后一口辣椒干完米饭,气哄哄地回了屋,没回自己屋,随爹而去。
走前还瞪了方圆一眼,说:“不许翻我的小木箱。”
方圆点头说:“谢谢提醒。”
楚巡没反应过来,走了两步又愤愤回身,回去房间乒铃乓啷一阵倒腾。
听着声,方圆觉得这小子应该是在藏东西。
楚母对儿子嘀咕一声什么。
楚楚看向方圆,还没开口,方圆就说:“我不介意,小男生都有小秘密。”
楚楚眨眨眼,不是第一次了,她总觉得方圆像是能看穿她的想法。
她甜甜一笑,想说你也是小男生呀,你有什么小秘密呢?
……
吃过饭,夜已黑透,楚楚收拾完碗筷,在围裙上擦擦手,拽下半截绒衣袖子,盖住欺霜赛雪似的纤细手腕。
左看看,右看看…
前走两步,又退回来。
楚母在身后瞧见,暗暗叹气。
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朝外面努努嘴。
楚楚一愣,抿着嘴羞羞地接过。
忽而抬起头,她问母亲:“我找到喜欢的人,您高兴么?”
楚母踟蹰许久才操着乡音跟女儿说:“妈对不住你,有人对你好,就行。”
“他对我特别特别好。”
“等你受委屈时想到的不是回家,而是他的时候,再和他在一起。”
……
楚楚走进弟弟的房间,“小弟弟”正在床上蜷着腿在昏黄的灯下看书。
见小丫头进来,方圆笑笑放下书。
“关门。”
“啊?”
方圆向她身后努努下巴。
楚楚咬咬嘴唇,回身带上木门。
接过热水吹了吹,方圆拍拍床边,示意楚楚坐下。
肩并肩,楚楚感觉这个“小弟弟”的身子像山一样。
不仅遮风,还遮光,心里雨雾蒙蒙,连自己都看不真切。
方圆问:“这是你的书还是那小子的?”
楚楚瞥了瞥,见是史铁生的《病隙碎笔》。
她说:“我初中时看的。”
“你们姐俩都挺厉害呢。”
向来都是,他总是喜欢夸人,一听他夸自己,楚楚就莫名地心花怒放,
方圆说:“我经由光阴,经由山水,经由乡村和城市,同样我也经由别人,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锤炼我,融入我而成为我。”
楚楚点头。
方圆问:“这句话什么意思?”
楚楚仰起俏脸,变成一颗会笑的小苹果。
灯下看美人,方圆觉得楚楚一贯的可爱里多了分娇柔妩媚。
“不要定义我。”楚楚说。
方圆笑了:“人都不该被定义。”
握拳在嘴边干咳一声,他问:“嘴巴好些了么?”
楚楚说:“哪有这么快。”
方圆说:“那可能是药不大灵,我知道一个土办法,你要不要试一试?”
楚楚眨巴着大眼睛问:“什么?”
方圆说:“小时候我溃疡,院长会给我抹白糖,没几分钟就不疼了。”
楚楚不大信:“真的假的?”
方圆说:“你试试呗。”
楚楚说:“做饭时白糖用光了,明天去村口买一袋。”
方圆掏出一颗青苹果味的棒棒糖,说:“拿这个也行。”
楚楚正要接过,方圆却剥开包装把糖果放进自己的嘴里。
楚楚歪歪头,不明其意。
方圆嗦了两下,舔舔舌头,猥琐地凑近人家:“我帮你吧。”
楚楚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继而像被点穴一样动不了,只有心脏像被火车头撞了一下,轰隆隆,颤巍巍。
方圆问:“我能亲你么?”
垂首抬眸,楚楚侧过脸看他。
我能亲你么,这句话在她解读为:陈婉、李理和洋桔梗姑娘都在,我能亲你么?
她相信自己的理解没错。
但又怎样呢?
在她心里,从住院的某一天开始,不,或许还要更早,自己就早已如鲸向海,似鸟投林,不可退了。
共有一段短暂的过去,却各有未来,思念无果,大雨滂沱。如果结局注定是这样,这一步该怎么走?
甜甜的日子只有这一个下午么?
站起身走到窗边,楚楚又向夜空望了望。
还好,腊月初十…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方圆轻轻走到她身后,也哈腰探着头朝天上瞅了瞅。
先是从窗外闻到一股乡村特有的柴火味,继而看到了半轮明月。
回过头,笑着看小苹果。
楚楚突然说:“我只是个村子里的小丫头,你不该为了我摘月亮。”
方圆含着棒棒糖,挠了挠脸:“瞧,你也不该定义你自己。
“况且,我当然不会去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来了,再送你。
“放心,月亮不圆不要紧,我叫方圆呢,又方又圆,你喜欢什么形状我都有。”
老旧时钟的钟摆滴答,声音如同九天炸雷,每一声轰鸣都将她的思绪推向不安的深渊。
想刚才妈妈说的,楚楚委屈了,也真的只想着他。
因为这委屈就是他给的。
或者…这世上哪还有别人能让自己委屈呢?
“棒棒糖甜么?”她问方圆。
方圆点头:“要不尝尝?”
楚楚说:“好,我要尝。”无论甜还是苦,她都决定要尝尝。
踮起脚,把自己的脸送了过去,楚楚轻轻闭上眼。
她又怎么懂接吻呢?
方圆知道她不懂,一手握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凑近。
楚楚又不懂了。
方圆柔声说:“我们俩人凑不出一张好嘴,要轻些个。”
说着另一只手慢慢拉开楚楚姑娘的下嘴唇。
脑袋凑了过去,舔了一下。
西瓜霜味儿的青苹果棒棒糖。
方圆问她:“甜么?”
他的眸子黑得如同幽暗深渊,不可窥视,小苹果楚楚抱住他,不管不顾地印了回去。
下坠下坠,心儿失重。
“甜。”
山木溪,山木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已知。
腊月初十。
月不圆人圆,药不甜,唇齿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