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先退下!”
听了任平的一片肺腑之言,太子刘据也知此时再商讨下去,亦不会有什么结果,故而其便把一众大臣给屏退了,独留任平与自家母后卫子夫,连柳签都没有资格入殿。
群臣退下之时,霍光拱手行礼的那一刻,再三望了望任平,当任平回望他时,其又很自然的避开了他的目光。
当殿门关闭的那一刻,太子刘据复又开言。
“任卿,孤且问你,当今大汉,以任卿之见,谁人可为人主?”
任平刚刚直起的身子,因为太子刘据这句话,又再度弯了下去。
“殿下之言,臣闻之不甚惶恐。”
太子刘据眼见于此,不由得眉头一皱,任平嘴太难撬了,就在其一筹莫展之时,一旁一直默默无闻的皇后卫子夫开口了。
“夷安生母走得早,她既认吾为母,汝便是吾婿,太子乃是吾儿,与汝兄弟一般,咱们一家人,哪里还不能说说自家事?”
卫子夫言罢,太子刘据和任平皆是神色一动。
“母后所言极是,平弟,孤在问你自家事,汝焉能不答?”
“呃……”
任平听到此处,稍加犹疑了几分后,缓缓起身,先看了看太子刘据,又望了望其母后卫子夫,思虑片刻,脱口而出。
“皇兄有问,臣弟自是不敢不答,自大禹之始,人主之位,皆是父子相传,今陛下驾崩,殿下理应继位。”
任平这套说辞并不新鲜,太子刘据已经在别处大臣那里,听了不知多少回。
其刚刚言罢,太子刘据便挥手拒绝道。
“非是孤推托,眼下大汉天下的民情,想必平弟比孤更了解,似荆州那样的反叛事,几十年间都未停过,这天下民生多疲弊,却是经不起再加折腾了。
孤的身体,孤比谁都要了解,撑不了几天。
眼下有孤在,有母后在,不管立谁为帝,朝中都不会出乱子,即便有些许风波,自有孤来抗。
一旦孤病逝,再行册立之事,母后一人亦是独木难支。
纵然平弟才智过人,文武兼备,亦无法抵住有心人的悠悠之口。”
“殿下!”
任平闻言,心中大受感动,他没想到太子刘据当真是心系万民,纵然此时病入膏肓了,还想着以己身为大汉天下做开路先锋。
这何尝不是对任平的爱护,任平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多了几分愧疚之意。
如今看来,任平和太子刘据的相处,还是太子刘据对他的真情,多过于任平自己。
“少军有话,尽管直言。”
“谢皇兄,以臣弟拙见,皇兄有三子一女,如何不能成继?更何况长子刘进已为人父,自可委以重任。”
任平的话才说完,太子刘据的脑袋便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不可!如今天下,需一安分贤明之君,与万民恢复生机,进儿生性跳脱,天资愚笨,不是人主之选,其余二子尚幼,更无需多提。”
知子莫如父,刘进身为长孙,太子刘据如何能不知他的秉性。
其方才所言,到底还是同任平撒谎了。
刘进是年轻人,性子却不跳脱,亦没有行过乖张之事,天资虽算不上聪颖,但在自己多年的教导下,倒也颇有才识。
之所以太子刘据不答应自己先登基,后传位与他,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卷入这个政治的漩涡里。
太子刘据此时已然看清了,如今燕王造反,失了登基的机会,汉武帝二子英年早逝,昌邑王有心爭位,却过于平庸,只会行小人之事,幼子刘弗陵年幼却聪慧过人。
若是自家不登基,太子刘据心目中的人选自然是小弟刘弗陵,只不过这话不好他来说罢了。
如果选了刘弗陵,自然还要选托孤大臣,对于托孤大臣的人选,太子刘据亦有准备。
只是不论如何,今后的朝局都少不了风波。
对于这等风波,太子刘据是无所谓的,只要不影响百姓就好了。
权贵们相互斗一斗,死一死,于公可减少朝廷开支,于私能帮助帝王平衡朝局。
太子刘据觉得无所谓,是他不是那个皇帝。
当然他如果坐了皇帝,朝局之上也不会有那等烂摊子。
可惜天不假年,除他之外,刘弗陵和刘进,谁做皇帝,都逃不过主少国疑。
刘进亦不过就是比刘弗陵,大了十一二岁罢了,对于朝廷里的老油条而言,他们都还嫩得很。
正因为选谁都一样,所以太子刘据才不选自己儿子刘进,自巫蛊之祸后,刘据想明白太多事了,与其让自己儿子去深陷漩涡,还不如推自己弟弟入火坑呢!
在太子刘据眼里,即便未来再出现一次诸吕之乱,他都不稀奇,亦不在乎,只要别烧到自家的儿孙便好了。
太子刘据的想法多,任平的想法亦不少。
太子说刘进生性跳脱,任平不否认,虽然他没有接触过刘进,但从前世史书记载来看,他这位侄子,可是挺成熟,刚刚年岁长起来,太子和史良娣为他选几個歌姬舞女侍奉,才进府没多久便把人给办了,算算时间,刘病已都两岁多了,已然能走会言了。
不过太子刘据说刘进愚笨,任平是万万不信的。
淘气的孩子,没有傻子。
刘进“玩”得这么开,哪里会傻?
不过谁叫人家是太子,任平是臣呢!
甭管理由多荒谬,表面上任平都信的。
选谁当皇帝的事,任平自方才被太子刘据问话后,心里便一直再暗暗合计。
按前世史书记载,以任平的角度来说,选刘弗陵或者刘进都可以。
昌邑王,任平则根本不考虑。
他连自家舅舅李广利都摆弄不明白,如何可为人主?
任平方才再三出言让太子刘据登基,之后按部就班传位给刘进,亦不是没有他自己的考虑。
刘进是史良娣所出。史良娣跟着太子刘据去过大漠朔方,同任平的关系很不错。
她常年照顾太子刘据,自然记着任平在巫蛊之祸为太子刘据立下的汗马功劳。
一旦她的儿子上位,史良娣立马就是太后,卫子夫便是太皇太后,有这两位护着,任平在朝局上,依旧稳健。
再者刘进上位还有一个大好处,便是其子刘病已。
尽管这一次没有流放经历了,但任平相信,能青史留名的帝皇,总不会太差。
皇帝这个职位,不怕平庸,就怕折腾。
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若是自身有能力,折腾的方向对,还都好说,一旦有所误差,不仅朝廷官员受苦,天下百姓更要遭罪。
当初一句“楚王好瘦腰”,就把楚国的审美,社会风气,都改变了,更别说其他大事了。
刘病已最起码不是一个爱折腾的人,至于他爹刘进,别的不好说,至少心肠不坏,这点从他能把刘病已的母亲,觐封为皇孙妃便可见一般了。
刘病已的母亲王翁须,说起来也是一个可怜人,其先为平民,后为奴婢,这等低贱身份,竟然能一跃成为皇孙妃,且花费时间并没有多长,可见刘病已的痴情,还是随了他爹刘进。
痴情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眼下太子刘据不同意,任平也不再多言了。
他自是知道刘弗陵也不错,但这话却不能由他一个做臣子的来说。
即便是现在,任平依旧摸不准太子刘据的态度。
这是皇位,不是白菜萝卜,谁知道太子刘据心里究竟是咋想的?
万一他想让自己儿子到时候接替自己,甚至想让任平做托孤重臣,只是摸不准任平是否表里如一,忠心耿耿,方才大费周章的试探呢?
那任平忽然轻松转变改口,岂不是自己把大好前程全都葬送了么?
先前所想是于私,于公在任平这里,刘弗陵亦不是首选。
如今汉武帝驾崩,可没人能下令给刘弗陵去母留子。
如此一来,一旦刘弗陵登基了,钩弋夫人马上就是皇太后,自然卫子夫也是皇太后。
两个皇太后刚开始肯定没什么,时间一长,必然要出问题的。
卫子夫姓卫,皇帝不是她儿孙,卫家却是还想着继续昌盛下去。
以卫广的为人,他哪里是个甘于寂寞之辈?
更何况卫家眼下一门四候,再有卫子夫做靠山,活脱脱一个吕家翻版。
钩弋夫人的儿子当皇帝,她自然要扩充自己的势力。
朝中权臣,谁倒向她皆还是未知。
但夹在她们两股势力中间的任平,却是要难做人。
且朝局被她们两家一闹,如何能安稳得了?
太子刘据和任平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太子刘据先行绷不住了。
“少军,还有无其他人主之选?”
任平闻言,还是老样子,礼数做得非常到位,谦卑的回禀道。
“臣弟保奏皇孙刘进。”
“呃……”
任平的话,把太子刘据噎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想要斥责其几句,但是又找不到理由?
他能斥责任平什么呢?
人家对自己可是忠心耿耿啊!
但不斥责吧!太子刘据自己心里亦不好受。
好半天时间,他方才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唤外面的群臣觐见!”
“诺!”
任平闻言,倒退出殿。
方才在殿内,不知不觉间,任平竟出了一身的汗。
他在殿内对此没有丝毫觉察,出殿后受冷水一吹,浑身打了个寒颤,任平方才反应过来。
殿外的霍光,桑弘羊,上官桀等人,便没有一个是老实的。
那陈留之不知何时进了宫闱,其充分发挥自己“交际花”特性,游走于群臣之间,代表霍光,和一众权臣充分交换了意见。
任平出来之时,他正和卫广相谈甚欢。
殿门开启,众人的目光便聚焦在了任平身上,任平却是没有和他们多透漏什么,直接淡然传旨。
“殿下有旨,召尔等觐见。”
“诺!”
“诺!”
“诺!”
………
即便是口谕,霍光等人也不敢怠慢,皆纷纷拱手行礼。
代太子刘据受了礼之后,任平便率先回转了大殿。
这次回大殿,任平没往太子刘据的身边凑合,太子刘据也没唤任平过来,群臣观其脸色,可是比之前见任平时疏远冷淡了不少。
在场群臣见此,心里的思绪立马活了起来,恨不得一刻能分析出八百个可能方才罢休。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圣安?”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圣安?”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圣安?”
………
“孤安!”
群臣行了礼之后,分文武落座于两旁,殿内的气氛,这一次便要比方才轻松了不少。
任平没有再现当初武帝设宴时,找不到自家座次的尴尬场面。
文武落座后,其直接跑到了卫子夫身后跨立,做护卫姿态。
他如此动作,卫子夫并没有责怪,反而微微点了点头,心中一暖,恍惚间,觉得自己亦不是孤家寡人。
其他群臣,都被任平这一手给弄愣住了。
但眼下不是探讨此事的时机,太子刘据都没有说什么,这些权臣自然也就不好先就此向任平发难。
太子刘据自然不会管任平坐哪,站哪,在他和皇后卫子夫的心目中,已然把他当成了半个家人,铁杆中的铁杆。
其眼下对其没有方才那般好颜色,无非就是为任平实在太忠于自己而感到头疼罢了。
太子刘据想得是既能保住他们汉室江山,长盛不衰,又不用让自家子女背锅受累。
即便一不小心,真再次弄出来个诸吕之乱,因为有任平在,太子刘据也不怕。
到时候背锅的皇帝一咔嚓,大势平定,诸臣选议,凭借任平的护持,自家后世儿孙,做个安安稳稳的皇帝,岂不比现在接手烂摊子强多了?
眼下太子刘据虽然表面有冷落任平之意,实则心里都乐开花了,暗暗直呼:自家没有看错人。
即便没有诸吕之乱,太子刘据料定,推自己弟弟刘弗陵上位,他也坐不长。
两个皇太后,就是他为后世儿孙留下来的变数。
知子莫如母,反之亦然。
卫子夫什么性情,太子刘据已了解个七七八八了。
或许自家母后会因为自己的死而消沉一段时间,但绝不会一直消沉下去。
即便她不想争,卫家,霍家,也会推着她往前走。
种种情况,都被太子刘据计划好了,现在只需要等那个冒头的人即可。
“父皇驾崩,天下不可一日无主,新皇人选,诸君可有提议?”
太子刘据此言虽是老生长谈,但在场的一众大臣,却是从这里面听出了别样滋味。
根据任平现在所处的位置,太子刘据在其进殿后和对他的态度转变,群臣心中大多可以轻易判断出,方才任平和太子刘据没谈拢,甚至往更极端一点想,君臣二人闹掰了。
得出这个结论,最为欣喜的不是卫广,而是桑弘羊,上官桀二人。
他们俩个做梦都想要那从龙之功,今朝没了任平阻拦,此时不提更待何时?
“启奏殿下,以臣拙见,殿下乃是太子,陛下驾崩,您理应继位,然若殿下不愿如此,臣奏请立昌邑王为帝。”
“殿下,大司农之议万万不可,殿下贵为太子,焉有不继位的道理?况且昌邑王无子嗣,而殿下已有三子一女,纵然有变,亦可保天下平稳。”
桑弘羊之议刚说罢,卫广便跳出来反对了。
“陛下驾崩,理应由太子殿下继位,但如今殿下有效仿上古三皇之心,我等身为臣下,焉能阻拦?
昌邑王之德行,朝局内外有目共睹,其一向谦卑有礼,若奉他为帝,于天下苍生,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二人争执不下,一旁的上官桀也来帮腔。
太子刘据对此不发一言,但却脸露喜色,他不怕手下人吵,就怕他们如任平一般,要么固执己见,要么闭口不言。
对于卫广,桑弘羊之议,任平并没有多少兴趣,其无意间与霍光对视了一眼,二人皆默不作声。
任平理解卫广和桑弘羊所选,但却猜不透霍光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卫广是卫家人,自然支持太子,眼下太子身体不行,但其有儿子,有孙子,卫广的意思很明显,肉不管怎么烂,也得烂到他们卫家的血脉上。
区区从龙之功,卫广可看不上,他想得是要做合理合法的吕家第二。
不是桑弘羊和上官桀想要支持昌邑王,是他们根本没得选,只能支持昌邑王。
刘弗陵年纪太小,更何况还有双太后的隐患在,最后不管东风压西风,还是西风压东风,他桑弘羊,上官桀,依旧无法一家独大,总揽朝政,他们手里有个致命缺陷,便是没有兵权。
但支持昌邑王则不同,李广利死了,刘屈氂也噶了,李夫人更是早早便撒手人寰。
昌邑王身边并无可依靠之人,一旦桑弘羊和上官桀把他捧上去,那不亚于眼下任平在太子刘据面前的地位。
之后再由上官桀接管长安附近的南北军,桑弘羊主内,两者一文一武,朝廷之上,岂不是就剩他们两家了?
桑弘羊的计划虽然好,但是任平闭着眼睛都知道,其肯定不会实现。
即便自己和卫广都不阻拦,那还有霍光呢!
霍光能眼睁睁看着桑弘羊和上官桀做大?
如今的场面,任平只当是在看猴戏。
既然是“戏”,总有演出结束的时候,总看一场戏,大家亦都烦得慌。
“孤先前便已说了,孤的身体不宜担天下重任。
昌邑王,早在父皇在世时,便被李广利,刘屈氂这等乱臣,裹挟生忤逆之举,可见性子过于懦弱,不宜为人君。”
太子刘据之言一出口,大殿内瞬间安静了,桑弘羊,上官桀,宛如霜打的茄子,卫广的脸色也很是不好看。
霍光见此,自觉时机差不多了,便起身拱手进言道。
“启禀殿下,陛下幼子刘弗陵,生性聪颖,伴有异相,甚贤良,臣以为其可继承祖宗之基业,延大汉之福祉。
刘弗陵虽年幼,但若为帝,对内有殿下看护教诲,必不至其行妄事,对外可灭反王刘旦之谣言。”
霍光虽然和陈留之先前商量了无数回,但此时真把话说出口,心中还是颇有几分忐忑的,毕竟议立择帝,可不是小事,更何况还有太子当面,若是他此番走错一步,他的政治生涯,提前结束倒还是小事,恐怕自家性命都要难保。
“咳咳咳……”
“殿下!殿下!殿下……”
“快传御医,传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