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汝为以不通军事为由,将城防之事全权交给通判朱国宝,他则坐镇府衙。
闲来无事,还不忘主持昨日朱国宝决定让妖女白太微“骑驴游街”之事。
为了让百姓知晓造反的下场,傅汝为特意选择在西菜市口,搭建一个木台来办此事。
傅汝为乘着官轿来到西菜市口时,发现附近的百姓已是成千上万。
除了因为菜市场本就是市井小民汇聚之所,还因为百姓大多爱看热闹,尤其是喜欢看砍头。
只要杀的不是什么公认的好人,百姓都会拍手称快。
傅汝为登上台后,在主官位置坐好,便问刑房典吏。
“木驴车可造好了?”
典吏站在一旁弓着腰,闻言陪着笑道:“回禀府尊,已经造好了,就在那边呢,您看。”
说着,典史一指木台右侧,那里果然停放着一辆木驴车。
其实就是在一辆平板车上,嫁接一个特制的“木驴”。
傅汝为看了心中满意,却故作叹息道:“行了,把那妖女白太微押过来吧——好好的坤道不做,去当反贼,她也是自作自受。”
白太微从府衙牢房被带出来,先送上囚车,而后坐囚车来菜市口。
一路走来,百姓夹道,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妖女白太微?看着就一普通女子嘛。”
“听说她会妖法,能魅惑男人听她号令做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八成是真的,不然她一個女人咋能带着许多男人造反?”
“俺咋听说她是个好人呢?之前在城外专门给难民看病,还不收钱,可是治好了不少人哩。”
“看病不收钱?哪有这样的好事?”
“哼,就算真的看病不收钱,那也是蛊惑人心。反贼怎么来的?就是一些无知百姓,受此辈蛊惑,才忘了朝廷的恩德。”
一个锦袍士绅冷哼出声,顿时让周围百姓都闭了嘴。
囚车行进之间,也有少数人因各种原因,向囚车扔泥巴。
至于烂菜叶、臭鸡蛋?
那种东西太奢侈了,可没人舍得扔,尤其是在这饥年的大冬天。
白太微被枷在囚车里,双手戴着铁镣铐,头则被枷在囚笼上面。
披头散发的。
因此街道两边的百姓也看不清她的容颜和表情。
只看得出她很纤瘦。
事实上,白太微此时虽面无表情,双眸却隐含悲苦。
不是因为即将遭受骑驴游街的酷刑。
而是为自身遭遇,以及这乱世无数草芥般的穷苦百姓感到悲苦。
她今年二十一岁。
她生下来后就被父母抛弃,先被一老婆婆收养,婆婆去世后她流浪了一段时间,又被师父收养。
她师父是一名有度牒的坤道,却并没有自己的道观,常年挂记在其他道观里,四处云游,靠给人看病获得些微薄的香火钱。
她跟随师父,道经没学会多少,倒是医术学得青出于蓝胜于蓝。
几年前,师父得了不治之症去世。
她按照师父的指教去找官府有司获取度牒。
哪知有司的官员将度牒价格翻了数倍不说,还欲侮辱她。幸亏她机敏,才逃过一劫。
但她也由此变成了没度牒的野道姑。
她并不是太在意,自认为凭借一手不错的医术,可以像师傅一样云游四方,养活自己。
可她的心太软了。
遇到穷困之人生病,总忍不住免费施救。
再加上年轻貌美,去给富贵人家看病不被信任不说,还很容易被侮辱。
渐渐地她就不想给富贵人家看病了。
她只给穷人看病,能换来一口吃的就行。
如此倒是自在了,却也变得穷困潦倒。
南下汝宁府时,不知不觉就混在了一群流民中。并因为救治了许多人,还及时阻止了一次瘟疫蔓延,获得流民们的敬重。
于是这些人尊她为首,抱团取暖。
到了汝阳城附近,倒霉地遇到一伙官军,要抢劫流民们身上的余财不说,还准备杀掉他们当中的青壮,割首冒功。
她和流民们被逼到绝路,愤死反抗。
好在这伙官兵只有几十人,也不厉害,被他们几百人给拼死了。
然后她手下一个流民头目就说,既然杀了官兵,不如干脆反了算了。
这世道不给人活路,不如反了拼一拼。
绝大多数人都同意,里面还有几个是她交的朋友。
然后大家都要尊她为首领,她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反贼首领。
后来过了段时间,那个流民头目才告诉她,他原来是白莲教的教众。
此番与白莲教联系上,准备尊她为豫南的白莲圣女,好壮大白莲教的造反事业。
白太微以前倒是听师父提过,白莲教众乃妖人,不要招惹。
可她此前并没有接触过,虽跟着师父走了不少地方,但因为被师父保护的比较好,又天性良善,并不晓得人心能险恶到什么程度。
她听这头目说了一些白莲教教义,觉得若事能成,兴许真能拯救这些苦难的百姓,建造一个太平盛世。
之后,她便以白莲圣女的身份继续给难民看病,暗中招揽难民加入白莲教,跟他们一起造反。
最终引来官兵围剿。
几经辗转,最早提议造反那个出身白莲教众的头目战死了,她手下负责打仗、做事的头目也换了好几个人。
队伍有时被官兵追剿得只剩一百多骨干,有时打下村寨后又能迅速壮大。
她仍旧稀里糊涂的。
却隐约觉得,这么下去,想要拯救苦难的百姓们恐怕很难。反倒是因为队伍辗转,让原本不少无辜的人也死去。
不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
便被手下一名头目出卖。
其他重要手下被当场杀死,她则被俘虏,成了死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她知道不久后她就要死了。
可她不明白,自己没做什么坏事,还救了那么穷苦百姓,怎么就没好报呢?
难道因果报应只讲来世吗?
而她死了,那些忍饥受寒的穷苦百姓再生病了,就少了一个人救治,怕是又要多死不少人···
“带妖女白太微上台听判!”
随着一声长喝,白太微回过神来。
她被几个衙役从囚车上押到木台上。
“妖女白太微,你可知罪?”傅汝为神色严肃地喝问。
心里则暗暗可惜:听说这白太微极美,可看着也太瘦了,此时批头散发还看不清容貌。
白太微抬起头来看着傅汝为,问:“你是汝阳知府吗?”
一旁典吏喝道:“大胆!不回答府尊问题,还敢反问?”
傅汝为则看着白太微长发中露出的消瘦脸庞,觉得也没多好看,至少没曲筱筱好看,而且太脏了。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那些曾被这妖女医治过的难民都说她极美。
是此女真有魅惑男子之能,还是那些难民见识太少?
他们若是见过曲筱筱姑娘,便不会觉得这白太微极美了吧?
这时白太微又道:“知府老爷,那些跟着我的难民都是无罪的,能放了他们吗?”
傅汝为回过神来,冷笑道:“杀官造反岂能无罪?你手下的那些贼众,除了投降朝廷的,其他的都已经被砍了。”
听到这话,白太微脸色更加苍白。
一时失语。
发现白太微没传闻中那么美,傅汝为也没兴趣在这脏乱的菜市口多浪费时间。
当即打开写好的判罪文书,宣判白太微的罪行。
这份文书也不知出自哪位之手,便连傅汝为这个曾经的进士,看着都觉得诘屈聱牙,围观的百姓更不用说了,就没听懂几句。
直到最后两句,不少人才听明白。
那就是要判白太微骑驴游街,然后再斩首示众。
斩首和斩首示众是不同的。
判斩首,事后能缝合尸体,弄个全尸。
要示众的话,头颅便会被挂在菜市口的杆子上至少七日,当个无头鬼。
傅汝为念完判罪文书,几个衙役就要押着白太微上木驴车。
谁知这时却有一阵高喊声从东边传来——
“不好了!”
“东城门被攻破,贼兵进城了!”
听到这话,菜市口围观的百姓顿时惊慌起来,四散奔逃。
一时间竟有不少人被挤倒践踏,或死或伤。
傅汝为却顾不得这些。
他心中一阵慌乱后,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便见那传报消息的乡兵队长已经奔到木台前。
他连忙迎上去,急问:“到底怎么回事?东城门如何就破了?朱通判和崔游击呢?”
面对三连问,这乡兵队长倒是还算冷静。
或者说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慌。
他道:“俺是在东城门附近巡查的,只知有数百贼兵从城内冲出,趁着北城墙上大战时,夺取了东城门,然后贼兵就入城了。
至于朱通判、崔游击在哪里,俺也不知道。
文知县正在东城带着乡兵拦截进城的贼兵,说是要巷战,这才派俺来给您报信,请您速速组织兵马去东城支援,说不准还能将贼兵赶出城去。”
傅汝为不可置信地道:“不是有瓮城吗?怎就被贼人内应一下夺了城门?”
乡兵队长道:“俺只听东城门那边响起好多下爆炸声,具体啥情况,俺也不清楚。”
汝阳城颇大。
里面府衙、县衙都是具备一定防守功能的建筑,更有崇王府在。
即便被敌人攻破,也确实有通过巷战将敌人赶出去的可能。
然而,守着高大城墙都被贼军攻进来,在城内又岂能打赢?
况且他确实不通军事,想要组织兵马去东城,一时都不知从何入手。
就在傅汝为犹豫不决时,却听北边也传来了隐约的呼喊声——
“朱通判战死,北城墙失守了!”
“城破了!快逃命啊!”
“···”
朱国宝这就战死了?
傅汝为一时僵立原地,脸色煞白。
“府尊,文知县在东城等着呢,您快些组织兵马吧!”乡兵队长见状忍不住催促。
“先回府衙再说。”傅汝为做了个最没用的决定。
他带着一众官吏、随从刚动身,刑房典吏便提醒道:“府尊,妖女白太微咋办?”
“先带回府衙关入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