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静静站在原地一会儿,然后向雪莱微微鞠躬。
“谢谢您,大人。”
她看着雪莱微微颌首,神情淡漠地转身离开,消失在阴影中。大人看起来有很多事情要忙,她似乎一直对工作以外的事漠不关心。
女人毫不怀疑大人话语的真实性,它们那么自然地进入了她的心胸,填补了曾经若隐若现的疑问,她也不在乎雪莱的意图,这与渺小的自己无关。
重要的是,她一直在对自己说谎。而现在谎言被祛除了,她的目标清晰起来。
那么,要做的事只剩下一个。
她循着路线继续前行,走到熟悉的浴池边。这里大而明亮,热水蒸腾着循环更新,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到每个角落,一切都是曾经的村妇难以想象的洁净。
女人褪下衣衫,踩着池壁小心地步入水中。清水爱抚着她乏累的肌肤,懒洋洋的困意渗进毛孔。
她的手指抚上最近的出水口,它被雕刻成怪兽头颅的样子,福格瑞姆大人给了它一个复杂的名称,但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它有一个名字。她无声笑了笑。福格瑞姆大人未说出口的理由,是否是脆弱的凡人稍纵即逝,不值得记住名字呢?
她缓缓出气,手指向岸上的衣衫里摸索,找到了她需要的——一片不规则的金属碎片,但足够锐利。
女人哆嗦着手指,低头看着自己清洁的身体,垂落水中的丝丝缕缕金发。荡漾水波映出了她的模糊面容,令人惊诧的高雅和宁静,足以匹配世界上一切美妙之物,甚至福格瑞姆大人的夸赞……
不,也许她的美丽已经能将大人远远超过了。一个声音说,她倒影的嘴角勾起。她的发丝将如流淌的黄金,将他那头乱发映得黯淡无光,皮肤好似干腻的甜汁……
女人打了個寒战,这个想法的僭越惊到了她自己。水面被她的动作搅得破碎,倒影随之消失,但随着水波缓下来,那个朦胧轮廓又出现了。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只是太悲伤,太无知,所以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你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所以才这么轻易去死……
倒影勾起唇角,盈盈五官愈发清晰起来,精巧得让她认不出自己。水雾愈加浓郁了,她甚至看不清自己手臂之外的地方。
命运有起有伏,恰如欲望有所涨落,何必紧皱眉头浪费大好时光呢?来跳舞吧,跳舞吧,你失去的一切欢乐,最后都会加倍补偿回来。
哦……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你被孤独诅咒了,没有关系。丝丝絮语舔舐着她的耳垂。我是个非常慷慨的主人,你们的胃口有多大,我就给多少。你想要你的孩子重新回到怀中,对吗?代价?虔诚的信徒不需代价。
还有真正的爱,那个小家伙和凤凰的,我们都可以给你,比现在这种假象甜美许多倍……何必这样傻头傻脑寻死呢?过来,到我这儿来……
“皆为谎言。”雪莱的声音响起。
低语骤然消泯,留下令人发疯的寂静。女人伸出一半的手落下来,打在水面清脆的一声。她的笑容消失在脸上。
“那些东西,就是你所养育的孩子的敌人。”雪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压得她喘不过气,“除非真相更伤人,他们总是会说谎。他们想把你作为刺向他的矛,且不在乎你会如何。”
那种令人飘飘欲仙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皮肤的冷意,即使埋在热水中也无法缓解,仿佛那冷源自灵魂,把无形的嘴紧贴在她身上,吮吸着假象带来的一切安慰。
仿佛某种群星间停滞千万年的坟茔被开启,其中腐朽的冷气席卷而出,带着死者冰冷的嘲谑和对未死者的忌恨。
它们投来无情无智的目光,因为万年复万年的沉睡而沉重。
累赘的灵魂。它们如是低吟。
那温柔的话语,不过是黏滑血肉蠕动和尖叫的混响。
她努力地回想这几天的时光,福格瑞姆大人的体贴虚伪而造作,而那个孩子……她几乎要压下涌到嘴边的尖叫。他是个怪物,彻头彻尾的非人怪物!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含笑哺育他的。
女人后知后觉地打起战来。好冷,真的好冷,仿佛每一寸神经都被绝望反复碾过,呼吸都变得沉重。“求求你……”然后她哑然失声,她能恳求什么呢?
“我不能,因为这就是真相。伱的精神早就因为失去而几近崩溃,只是暂时被……黏合。”雪莱似乎迟疑了一下。
那么该乞求谁呢?女人呆呆地想,没有神明会保佑她的灵魂了,天上也只有冰冷的群星。她把小家伙的形象温柔而坚决地推出脑海——他不是她的孩子,她也从未真正爱过他。
她明白了,那个科尔基斯语的乳名被她温柔地咀嚼。从她腹中所生的孩子,她的挚爱,她的唯一,她灵魂被逐出天国的孩子。
她早就想这么做,在他离开后,她的人生只有余烬。而那虚假的余火,也该燃尽了。
女人缓缓向后靠去,枕在自己散落的金发上,让脖颈以下都浸泡在温热里。空气中只剩下哗啦水声和咕嘟咕嘟气泡破开的响动。
只有一句话回荡在空气中。
“……我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