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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格瑞姆从溺水的梦中惊醒,擦拭着额头涔涔的冷汗。他呆坐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的心脏依旧沉稳有力地跳动。
某种东西不太对劲,有什么在他脑子里尖叫,倾诉着被忽视的厄运。他起身为自己倒上一杯冷掉的茶水,囫囵咽下去,咀嚼着苦涩的茶叶梗。
有什么会出问题?他漂泊于一万年前,身边仅剩下雪莱和维克多,还有两位新晋的乘客……
杯子从福格瑞姆手中滑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件事,半秒之后,他冲出了房门。
高傲的凤凰很多次抱怨过暮星号残骸的狭小让自己的品味无处发挥,但现在短暂的路程居然显得这么漫长而折磨,白发在奔驰中扬起,裹挟起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一起被斜照进观景窗的日光映得透亮。
他几乎要祈祷,然后意识到宇宙中没有任何一个存在会保佑暮星号和她的乘客。
在浴池门口,福格瑞姆猛地停了下来,手紧紧按在门框上,佝偻下停直的脊背。他意识到自己不想进去,自己在……逃避,比耳中的心跳更真实的是,他尝不到那个欢愉又紧张的味道了。
但他要进去的,他终究是要进去的。凤凰拖着步伐,缓缓推开了门,那扇临时铸造的铁门突然重逾千钧,让他的手臂几乎发抖。
他看到了小家伙静静地跪在池水边,把女人的头抱在怀里。她的金发像缎子一样铺在岸上,闪烁着湿漉漉的水光,让那张脸显得更苍白了。血红依旧耐心地从她垂落的手腕处扩散到水中,不紧不慢将周围染成粉红。
而小家伙正一遍一遍地,往她摊开的另一手心里塞一只草编的蝴蝶。但无论他试图握紧多少次,那手指总是无力地松开,粗糙的草结已经有点散落了。
水汽蒸腾着,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我……”福格瑞姆断断续续地说,那种铺天盖地的苦涩麻痹了他的舌尖,让他的心脏僵冷,几乎在胸腔中停滞。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绊了两跤后扑倒在池边,把小家伙紧紧抱在怀里。
他没有被理会。孩子只是动了动,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她不会回来了。”福格瑞姆涩声说,看着清亮的水珠一滴一滴打在孩子的脸上,把下巴搁在他头顶。“别这样了。”
小东西停下动作,猛地扭过头来,紫罗兰色的眼珠仿佛在熊熊燃烧,映出他颤抖的嘴唇。福格瑞姆被无形的气浪猛地掀飞,重重拍在对面的墙上,喉头啐出一口腥甜。
“求求你……”凤凰几乎喘不过气来,悲伤淹没了他,让舌灿莲花的口才无处发挥。说点什么,求求你,让他知道说点什么。
他挣扎着爬起来,并非由于肉体的痛苦——刚才的攻击只能说微不足道——而是另一种重担。湿漉漉的白发紧贴在脸上,咸涩液体滑进嘴里。
一种暴烈的味道在他舌尖滚动,像血,像新鲜的铁,又像焦油。来自于对面人的滔天怒火,和这种冰凉的苦涩水乳交融,又泾渭分明,几乎撕裂他的心。
他从愤怒中尝到血液甘甜,听到金铁之声。隆隆喊杀声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夹杂着甲片叮当声,仿佛一位气概高贵的王者正从祂的王座上起身,将目光从永恒的血腥战场转来。
冷漠,淡然,仿佛审视着进献给他的供物般漫不经心。祂对这份祭品不屑一顾。准确地说,万物都不值得祂动心。他既不会凡物屈膝,也不为之祈求,亦不会为之哀伤。
但是,血中之血,神中之神配得上一切贡献,故祂亦不会拒绝。
一重又一重的血色从福格瑞姆视野的边缘流下,覆盖了现实的影像。一片荒原升腾而起,从他视线的尽头蔓延而来,快得好似陡然升起的杀戮渴望。
他踩在干裂的黄土上,目之所及尽是残盔弃甲。白骨随意散落,连成一片的肋骨昭示着他们星际战士的身份。
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因为只有最残酷的战场才会如泥沙般消耗半神般的战士。因为阿斯塔特就是为这种酷烈的战争而生。
但是敌人是谁?为什么此处只有紫金交加的甲片散落?
然后他听到了笑声。
血,从土地的裂缝中蒸腾而起,在空气中凝聚为一个堪比福格瑞姆的高大身形,流动而出精致的细节。一名顶盔掼甲的勇士于无形中现身,他饰金着红,一切无用的标识都被刮花涂抹,只剩下深深的八重之印。
一柄足有人高的巨斧被捏在他手中,迸裂的刃口和其上深深浅浅的血痕昭示着许多场恶战,以及他的主人在恶战中活了下来。
“愤怒,杀戮,复愤怒。”他的声音从头盔后传出,仿若隆隆战鼓,“汝已登升至第一阶。”
良久,凤凰方才轻轻吐字。“血神的仆从……我竟有如此荣幸吗?”
勇士歪过头,看了一眼他握紧的匕首。“斗志昂扬,善。然而一切武器皆归于吾主,汝何故作此螳臂当车之行径?”
福格瑞姆没有说话。和混沌的仆从交流从来没有好处,而现在他也没什么玩闹的心思。他只是更紧,更紧地握住了刀柄。
好在,无论在现世还是帷幕之后,你都可以依仗自己的心灵和武器。
勇士摇了摇头,缓缓上前,他的身后留下了巨斧犁开的深深壕沟,和一串鲜红的足印,被腾升的热力蒸得滋滋冒响。福格瑞姆举起了刀刃。
“愚陋之人,不知血神荣耀……算了,多费口舌当真烦人,不如打过一场。”
他举起巨斧,拜了个怪模怪样的起手式。对比之下,福格瑞姆手中的匕首渺小得有点滑稽。
铛——
金铁交加,复又分离。凤凰在武器劣势下居然主动出击,轻薄刀刃不可思议地拨开了巨斧。他足尖一点,手臂划出小半个圆弧,如灵蛇般钻向勇士的下腹。
噗嗤——
金属入肉的闷响。白发飞扬,一点鲜血溅上福格瑞姆秀丽的面庞。他冷然看着刀锋尽数没进黄铜甲片的缝隙。
这一击不应当致命,但就像黄铜不适合做盔甲一样,在这场噩梦中,一切都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勇士晃了晃庞大的身躯,闷闷笑声经过头盔的传导,更接近某种金属互相碰撞的铿锵声。
福格瑞姆没有笑,这太轻易了,比起一场战斗……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抚摸。
“哼……还算像样,比起那個欲望的卑奴。但这不是你的东西,紫凤凰的仿品……你还不配站在这里”
“我们会再见面的……窃心者。”他左手成拳,锤在胸口,幻境应声破碎。
仿佛过了宇宙生灭那么长的时间,祂发出一声嗤笑,对空心的伪物加以轻蔑。窃夺的怒火不是怒火,纵然倾洒血海汹涌,也不过是掌中剑,手中刀。
至于另一个小家伙,祂亦没有关心。他太年幼,太懵懂,尽管哀哭之声充满怒意,但尚不真正知晓自己挥洒之物。时间还太早,但血神有着永恒的耐心。
自然,颅骨之主也看到了同僚失败的阴谋。祂嗤笑一声,燃起火焰把残余的回响清理干净。醉心掠夺的神无意于早早扎根。
于是时间继续流动。福格瑞姆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燃烧。水与火共舞,空气扭曲着劈啪作响,小家伙的衣角被不知何处地狂风拂乱。唯一得以幸免的就是那具脸上甚至还带着释然笑容的躯体,她的金发被火光映得更明亮了。
“她会不高兴的。”他低声说,“你得安葬她,人需要葬礼。”
小家伙手停在半空,草蝴蝶掉在女人胸口,火焰蜷缩回水中,嗤嗤蒸起一片烟云雾罩的白气。福格瑞姆艰难地走过去,半强制地把小小的身体转过来,这次没有抵抗。
他看到稚气的脸上满是泪水。牙齿颤抖着,但还是紧紧咬着嘴唇,抑制住所有声音。
那双讨喜的紫色大眼睛被泪水和血丝浑浊,失去了往日孩童特有的狡黠和清澈。这不该是一个孩子的眼神,但没有比福格瑞姆更清楚他们是怎么和这个词相距甚远的了。
“对不起……”凤凰把孩子紧紧按在胸口,感受着布料被无声浸湿,“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非常非常对不起……”
快点停下吧。无心的福格瑞姆对自己乞求,他真的,真的不想被灌进更多这种毒药了。为什么小家伙的悲恸,比血伶人的刻毒,和堕落子嗣的憎恶,更让他感觉肠穿肚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