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基斯在下雨。
当走出舱门时,福格瑞姆才察觉这一点。他刚刚看到了观景窗上流下的雨水,听到了玻璃被敲打的咚咚声,但他还是没有发觉。
他不需要思考这些东西。
她就在他怀中,已经换上了一袭对她来说太宽大的长袍,下摆淅淅索索地拂过沙地。只要一低头,福格瑞姆就能看到她安宁的神情,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仿若无声的感叹。
没事的。她仿佛在说。没事的,福格瑞姆大人。
小家伙在他身后沉默着跟随,他的脚步声很稳,是超越了寻常孩子的沉重,即使昨天他还在跌跌撞撞拉着母亲的裙角学习走路。
这就是雪莱行动的理由吗?福格瑞姆意识到自己在推卸责任。他几乎能想象科技神甫用灰蓝色的眼睛盯着他,然后说——
“死亡是凡人的权利,自主选择死亡更是。福格瑞姆,即使你能轻易玩弄他们的心灵,也该意识到他们可以拒绝。”
两把铲子在相对更稚嫩的肩膀上摇晃,一大一小。凤凰是在舱门边发现他们的,雪莱总是能准备好一切。刀刃锋利,甚至可以说非常新鲜,简直像刚刚铸造出来一样。
也许就是刚刚铸造出来的。
他带着小家伙走到不远处的一处沙丘,这里的沙层更薄,可以远望百米外的绿洲。他本来想在那里下葬的,但湿润也意味着微生物的昌盛,他拒绝这一点。
“就在这里。”福格瑞姆低声说,把女人小心地搁放在一旁,接过小东西肩头的铁铲,在沙粒上划出大致的范围。“从这里往下挖,好吗。”
小东西点点头,因为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
沙漠里的雨水很冷,这里从来没什么节制之说,只有酷热和寒冽,就像此处养育的人一样刚烈到极端。雨水浸透凤凰美丽的银发,让他的长袍紧贴着身躯。他佝偻下腰,一下一下用力刨着。
小家伙也很努力,他每一下都深深插进沙土中。刨开几十厘米的沙粒后,就看到了灰白的土壤,夹杂着些许碎石。
“不用太急。”福格瑞姆忍不住提醒,雨水从脸上流下。
他不说还好,小家伙像被按了某个开关一般,锄头挥舞得像个小风车,沙土飞溅,不时砸中夹杂的小石子硁硁作响。见状,凤凰也闭上了嘴,专心致志手头的工作。
在两个原体通力合作下,一个一人半长,半人宽的坑很快被挖掘好了。福格瑞姆借此抒发情绪的企图也落了空,相反,他觉得心头更沉甸甸的。
“好了,”他说,“真的好了。”
小东西没有应声,也没有停下。他的脚步已经开始虚浮,手头的动作开始无力,但还是勉强挥动着锄头,即使落在沙土上只留下一道白印。
福格瑞姆丢下锄头,按在他肩头。“你今天已经很累了,休息吧。”
没有奏效。
凤凰叹口气,单膝跪下,膝盖深深压进沙土中,来让自己尽量接近孩子的身高。他半强制地把铲子从小家伙手里摘下,把后者转过来面对自己。
一双相似的,但熊熊燃烧的紫罗兰色眼睛瞪视着他,在连绵雨水中也没有被浇灭。
福格瑞姆把手掌贴上他的脸颊,感受到掌心些微的抗拒,但他最终没有拒绝。
“她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凤凰说。
金肤的小家伙点了点头。福格瑞姆按着他的后脑勺,让他把额头贴上自己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说更多。
“现在,让我们来安葬她吧,好吗?”
仪式简朴而肃穆,他们把女人轻手轻脚放进墓坑里,仿佛畏惧惊扰了沉睡的灵魂一般。福格瑞姆俯身抹平她的衣襟,小家伙亲手洒上了第一捧泥土。当她的面容渐渐消失在沙土下,抽鼻子的声音终于响起。
“对不起,”福格瑞姆也许是在对自己说,“再也不会了。”
他们堆了个小小的土丘。福格瑞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放上任何纪念品。
“现在,我们应该默哀。”
他们一齐静静站在坟前几分钟,雨水恰当地打湿了浮土,抹去了新修葺的痕迹,小家伙用袖子抹了把脸。
“她为什么丢下我了,我做得不够好吗?”有着浓重的鼻音,但非常流利,和他往日学舌的样子大不相同。
“没有,你很好。她只是……太累了,我们要尊重她的意愿。”
“她不爱我吗?”
“她很爱,但很多东西是爱没法解决的,你长大就知道了。”
小东西用力点点头,声音里的哭腔更重了。“她一开始就很累吗?”
“……是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真的不知道。”
“没事的……妈妈最后,非常开心,我能感觉到,这不是假的。”
“对不起……”
“我原谅你。”
良久,福格瑞姆打破了沉默。“我没有问她的名字,我……”伶牙俐齿的凤凰努力寻找着词汇。
“没事的。”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你的。”福格瑞姆重复着,用鞋尖碾着沙土。“人应该有名字的。”
他盯着雨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渗入小小的土丘。科尔基斯理应是干旱的,但在他们来之后,似乎总是在下雨,仿佛某种反常的预示般顽固。
“罗嘉。”福格瑞姆开口,声音终于不再颤抖。“你的名字叫罗嘉。”在科尔基斯中,这個名字意味着“唤雨者”。
罗嘉轻轻应了一声。
然后,凤凰开始歌唱,那是来自于切莫斯古老年代的曲调。据说,那温柔长寿的水精灵,就是如此送同伴归于水中的。
一个小小的声音跟随着他的旋律,起初生涩,但很快跟上,仿佛完美相和的回音。
暮星号里,维克多坐在观景窗边,曲起一条腿,懒洋洋地磨着自己永远保养不完的刀,看着雨幕中两个模糊的身影。他们若隐若现,但他知道,他们终究要回来的。
就像雨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