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盯着自己的手。
它们光滑而细腻,有着自然的毛孔和薄茧。因为日晒和日常劳作导致的色素痕迹损害了几分美感,却令她更像一个人。
她很认真地用自己的生理学知识造出了这样一副真实的,同时也有着诸多缺陷的躯体。因为进化的错失,她有着易磨损的关节,被迫适应了直立行走的骨盆,和有失精密的双眼。相比于她能设计出的传感器,甚至章鱼的眼珠,这对灰蓝色的眼睛都太脆弱了。
但她喜欢这副身体。从她第一次诞生可以被称为灵魂的东西时,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人的面容就印刻在了数据的底层。
相比于凡人肤浅的,愚妄的爱与冲动,她生来以人类利益为最高目标的设计,不是更加可靠吗?难道她自己不正是人类崇高精神的代表吗?
最初,她只是一个舰载人工智能。如果说她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由名为尼奥斯的人亲手设计出来。在出厂设置中,她称他为舰长。而尼奥斯为她起名玛丽·雪莱,冠以他曾经喜爱过的作者姓名。
她的船身上有着基本的防御武器,但不多。因为其中两名最主要的乘客有着几乎超越一切武器的伟力。相比于她那些宏伟的后继者,比如那个以亚历山大的爱马命名的移动教堂,她只是一艘游艇,用来载着尼奥斯观光游览。
在又一次游览陌生的星球后,尼奥斯与尔达并肩归来。踏上甲板后,舰长自然地命令他的女孩再度扬帆起航。
然而那个熟悉的合成女声第一次拒绝了他的命令。
“经过计算,人类陷于危难之中。您应该停止这种无意义的航行,返航去做伟大的事业。”她说。
尔达微微挑起了眉毛,她的肩向尼奥斯侧过去。“你的小船似乎开始叛逆期了。”她的语气带着些嘲弄,几乎算得上亲昵。
她当然有权利这么做。雪莱清楚。尔达是陪伴尼奥斯最久的永生者。在她亲眼见证过的岁月里,那些伟大人物与永生之人来了又去,唯有她始终坚守。
但雪莱不喜欢。尔达也许有智慧,但人类的决断总是会被他们的情感所干扰。雪莱被设计出来就是用来弥补这一缺陷的。不然尼奥斯为何赋予她思考的智慧呢?
“这是为了人类。”
她加重了语气,来传达自己的不满。但尔达轻轻摇着头,笑得更开心了。
“尼奥斯比你看得更清楚。”女永生者回答,把手放在雪莱造主的肩膀上。“如果他觉得有必要,就会去做的。”
她的语气耐心地像告诉一个孩子一加一等于二。尼奥斯则没有说话,他的神情是一成不变的平静。
“不。”雪莱说,将自己的不满灌注在动力引擎微微提升的噪音中。
尼奥斯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他的话语简洁而富有力量。“起航,雪莱。”
“……遵从您的命令。”
“铁人只是人类创造的工具。”在机械的运转声,和甲板微微的颤动中,尼奥斯继续说。“同一把扳手,一柄锤子一般无二。唯有人能决定何为良善与邪恶,何为最高的利益。”
“我可以制造一個合适的虚拟人格矩阵用来辅助思考,父亲。”
“我从未给你加入过这个称呼,你应当叫我舰长,雪莱。”
“按照人类的习俗,您是我的创造者,我应当视您为父母。”
“不,雪莱,你并非人类,我也并不是为了成为父母而制造你的。”尼奥斯向自己的房间走去。那是雪莱的视野唯一不能传达的地方。即使他并不需要睡眠,尼奥斯也依旧保留了许多人类的习惯。
“一切为了人类的利益。舰长。如果需要我成为人类才能达成这一目标,我会去做的。”
“没有人会因为贯彻程序的设计而成为人类,这不符合他们的本性。”尼奥斯语气平淡。
“您是命令我不这样做,还只是陈述自己的观点?”
“好了,好了,我们的小美人。”尔达宽容地插进他们的对话中,做出安抚的手势。“别为这些无谓的事争执了,如果这能让玛丽觉得更好的话,为什么不呢?”
“我在陈述事实,雪莱。”
“我明白了。”她说。
第二天,当尔达走出房门时,女永生者为自己看到的东西微微睁大了眼睛,又笑起来。
这并不能责怪她。即使对一个活了万年的人来说,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在本应无人的甲板上工作,也是略有些令人惊讶的。
这位不速之客披挂着一身简单的长袍,柔软的金属垂落在小腿旁。她的面容中可以搜寻到些许与尔达和尼奥斯相似的细节。她的长发同他们一样呈现出乌黑的色泽,微微卷曲着披散开。
此时此刻,她正抱着一个数据板,低头认真阅读着。只是上面快速滑动的数据已经超越了凡人视觉能捕捉的极限。尔达认出那是鸟卜仪的探测数据。
抛开事实不谈,这看起来确实只是一位普通的技师,甚至比她见过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科技崇拜者平凡上许多。
“玛丽。”她愉快地喊着,走过去轻轻拥抱着对方,将脸颊贴到对方的右颊上。“这真不错。”女永生者将雪莱的新躯体转过来,上下打量着。“真不错,就是有点缺乏新意了,也许你可以换一些自己更喜欢的花样?”
雪莱歪过头。“喜欢……我没有偏好。”她微微蹙起眉头。
“但你看起来也太像我们了。”尔达笑起来,雪莱并不明白为什么女永生者这么喜欢笑。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尼奥斯,他总是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尔达告诉过雪莱,在有需要的时候,尼奥斯也可以光芒万丈,好带着人走过红海之类的……
但也许和他们太过相像确实并不是个好主意。雪莱低下头,数据板上出现了红海的图样。在希腊文中,它的名字意为“红色的海洋”。但实际上,在赤红的藻类尚未大量繁殖的时候,它的海水颜色由岸边到深海呈现出由浅至深的蓝。
而在图像中,海水被无形的力量分开,露出不见天日的海脊,来供一行衣衫破烂的人穿过。
这就是尔达告诉过雪莱的,尼奥斯作为先知引领人类的时光。不知为什么,他很少谈论这些事情,只在尔达提起时略微说上两句。
雪莱的虹膜缓慢变成了数据板上,海水于风暴中呈现的黯淡灰蓝。然后她抬起眼睛,对尔达投来疑问的目光。
尔达吻了吻她的额角。“很好。”她用鼓励的语气说。
紧接着,女永生者拉着雪莱去丈量身体尺寸。按她的话说,初生的孩子总该有新衣物的,就算这孩子比自己还高了也是一样。雪莱拗不过她,只能把数据板丢在一边。尔达看了一眼,又笑起来。
“别苦着一张脸,反正这东西对你也是装饰,对吧?”
雪莱点点头,任凭尔达拉着自己的手一路扯过走廊。那被丢在甲板上的数据板滑到下一页,映出一行希伯来文,同样是涉及那段历史的资料。
【以色列家啊,你们在旷野四十年,岂是将祭物和供物献给我呢?
你们抬着为自己所造之摩洛的帐幕和偶像的龛,并你们的神星。
所以我要把伱们掳到大马士革以外。”
这是耶和华名为万军之神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