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感谢他们让我找到了你,科尔·法伦。”金肤的孩子用完美的科尔基斯语说。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紫罗兰色的眼睛落在科尔·法伦脸上。“你可以叫她进来了。”
科尔·法伦的肩膀绷紧了,他故作自然的神情像面具一样破裂了,露出其下虚弱的本质。“什么?”
罗嘉好奇地打量着。在他短暂的生命中,第一次看到如此浅薄的人类。“塞奥利克的科莎德,她有着一双巧手,可以帮我改好出席今晚宴会的礼服。卡萨斯的权贵们对你颇感兴趣,但他们注重外表和礼节,这使我不得不让自己的礼服更合体一些。”
“我的意思是……您认识她吗?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科尔·法伦的头颅仿佛被重锤击中了。这孩子的话语条理清晰,但他绝不该如此清楚提及的内容。
自从半月前,这金色皮肤的孩子从古城伯利恒的废墟中被寻获后,他就一直出于安详的睡眠——或者说昏迷中。他不吃不喝,但肉眼可见地呼吸平稳、面色红润。即使他早就醒来,只是一直在假装无知无觉,也不该知道自己被卡萨斯的勋爵青睐这件事。
事实上,那份烫金的邀请函也是刚刚被送到他手中,上面甚至还带着侍者手掌的余温。那带着白手套的男仆向他微微躬身致意,面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塞进口袋的手帕一角露出了小小的徽记。正是那个家徽让他无法推辞。
罗嘉微微笑起来。他看起来宽容又温和,让科尔·法伦想起了自己的老师。这种感觉着实有些古怪,尤其是面对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尽管他在前牧师自我介绍前,就叫出了后者的名字。
“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科尔·法伦愣了一下,一种怒火充斥了他的头脑。科莎德,这卑微的奴隶,居然胆敢私自接触他的男孩?她把什么有毒的知识灌给了这孩子?这会影响他的计划吗?
但作为一个稍有根基的异见者,科尔·法伦绝不愚蠢。他很快冷静下来,思忖着其中的不合理之处。科莎德只是个最普通的奴隶,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拼写。恐怕辛赞(Tezen)亲自出手,才能教会这蠢女人巧言令色。
“她说了什么?”他谨慎地问。
“她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听到的。”罗嘉说,他的眼睛望向前方,仿佛正凝望着什么空气中的人形。“我听到她在底下阴暗的角落缝补着自己的衣裳,针头不小心刺进手指,正小心地吮吸。我听到旁边被称为阿莎拉的女人在嘲弄,她的嗓子被烟草和药物弄哑了。虽然她总是责备科莎德,但后者缝补的姿态总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他唇角露出微妙的笑意。“还有你,科尔·法伦。我从你的心声中听到了那座被称为灰花之城的首都,圣约教将你驱逐出了那里。我看到那被良田环绕的巨城,城墙之后数以千计的神庙尖顶此起彼伏,仿佛凝固的海浪。我看到不计其数的提篮中盛开的月百合,灰色的花朵在窗外和平台上盛开。”
罗嘉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亲眼所见那副美景一般。“我看到你满含怨怼地投向先知之山的最后一瞥,你看到了瓦拉德什火焰的耀目标志,那是一本燃烧的书籍。你在属于自己的神龛车上复刻了这一标志,因为你认为背叛信仰的是瓦拉德什的圣约教,而不是你自己。”
“是的。”科尔·法伦已经不再想什么利用与权衡了。他满是冷汗地低下头,回避着那双明亮的紫色双眼。大能之光在这孩子身上灼灼生辉。自己怎么能愚蠢到自以为能操控这样的存在呢?他胆战心惊,只祈祷自己的心念不会冒犯这位诸神的使者。
“抬起头来。”他听到那孩子柔声说,稚嫩的声音在他听来已经如同刽子手的宣告。“你不是自认为自己承载着大能们的真理,因而敢于挑战圣约教吗?伱不是认为灰花之城的统治者被俗世的欲望所深深毒害吗?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意看我的脸呢?还是说,自称怀真言者的科尔·法伦,你并不像自己宣称的那样虔信?”
“不!”科尔·法伦呐喊着,几乎是扑上地板,跪伏在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脚边。那强行支撑的骄傲已经烟消云散,让他身上的陈年旧疤都隐隐作痛。“我是一团大能手中任意搓揉的软泥,我绝无妄念!”
他急切恳求着,从未如此濒临过绝望。即便是圣约教的惩罚,和沙漠中的黑风暴,也只能吞噬他的肉体。但大能可以裁决他的灵魂,一想到自己宣扬过的地狱之苦,前牧师也不由得胆颤。
烈火将炙烤他的心肝,熔金将灌入他的脏腑。然而相比无信者在彼岸恶鬼手中遭受的命运,这些遭遇都舒适得好似一场休憩……
“那你为何不抬起头来呢?”罗嘉说道。科尔·法伦感觉那一道目光如同长中午的烈阳般炙烤着自己的脊背,将仅存的冷静都蒸发干净。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直视着那张纯洁无瑕的脸,身体好似筛糠般颤抖着。
那孩子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看一看吧。”纤细的手指落在科尔·法伦额头的沟壑上。尽管牧师不过二十出头,但科尔基斯的人一向老得极快,更何况受流放的家伙。“这正是你为坚持真言之道付出的苦劳。”他抚摸着牧师脸上的晒痕和细小的擦伤,这是沙漠中跋涉的痕迹。科尔·法伦颤抖了一下,因为他微微用力按上了一道新鲜的伤口。
“不要抗拒。”罗嘉说,神情温和慈悲得好似圣像画中的天使。“创痛越深,则虔信越明。”他的手指滑到耳后一道更深的创口上,那是和一伙强盗缠斗后的结果。“你感受到大能们的美惠了吗?”
科尔·法伦想说他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有那越发深入的指尖带来的刺痛。但他也知道自己只有疯了才会这么说。他强行维持着自己的神情在阵阵剧痛中不至于失礼。
“我感受到了肉体的苦劳,这是我们献给大能的牺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而得到的奖赏将丰厚异常。”他温顺地说,遏制着本能倒吸的冷气。这孩子已经把整個指尖都插进了伤口中,撕开了新愈合的伤疤。他感到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汩汩淌下去
“你很骄傲,但这骄傲并非出于自身的荣辱,而是对自己所持真言的。”罗嘉抽出了手,又引发了一次神经的震颤。他舔舐指尖新鲜的血,满足的微笑起来。“这种骄傲是可以被原谅的,它和灰花之城的是市侩之徒不同。那些披挂着长袍的祭司醉心于个人的利益,而遗忘了头顶高悬的大能之意志。他们让热诚之火在自己心中枯萎,但大能们欣喜地发现这种火焰在一个牧师心中重燃了。”
“是我……大能们看到了我……”科尔·法伦几乎要因为剧烈起伏的情绪眩晕,颤抖着挤出了几个词。
“是你,这位被腐败的教会驱逐的苦行者。”罗嘉轻声说,伸手将怀真言者拉起。他的手很稚嫩,但力气大到不可思议。
科尔·法伦感受到泪水在眼中涌动着,鼻子发酸,浑身却飘飘欲仙。“将有一人为众人之先锋……率众生步入诸神之眼中,我从读到这句话后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正是,正是。”罗嘉像哄孩子般轻声说着,“因而我来了,我携光与真理而来卸下你的重任。从此安眠吧,牧师,因为大能们已经看到了你的努力,降下了奖赏。”
一丝恐惧突兀地出现在科尔·法伦心中。他已经背负真言道太久太久了,尽管他的野心有着勃勃生机,相信终有一日可以取代驱逐自己的人。但他无法想象卸下职责后,自己还能是什么。他不再是荣耀真理的容器了吗?他不再能拥有信众的簇拥了吗?
很快,他就开始自我嘲笑这种无聊的忧虑。大能们已经看到了他,亲手派下了使者,他的苦旅已经到终点了。莫非被荒漠中的风沙打磨了太久,以至于他现在适应了苦难,反而对幸运疑神疑鬼?
也许是自己的肉体凡胎难以承受大能之光辉。科尔·法伦自我开解道。直到现在,在注视罗嘉时他都感觉头脑一阵晕眩,仿佛一个近在眉睫的太阳在发光放热一般。他恭顺地低头行礼,要不是被这孩子有力的手拉扯着,几乎要再次跪倒。
“赞美诸神……”
罗嘉打断了他冗长的赞美词。“舞会很快要开场了,请帮我把科莎德叫进来。”他补充了一句,“要礼貌。”
科尔·法伦向他再次深深行礼,倒退着走到门边,才转身离开。
“舞会很快要开场了……”他重复着这句话,一向锐利的眼睛奇怪地涣散开,仿佛在专心致志念诵什么神圣经文一般。
最后一丝疑虑如同流水消逝在沙粒中。也带走了科尔·法伦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使者为什么要参加一场俗世贵族的宴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