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达把手套轻轻扔在梳妆台上,对着镜子歪过头,摘下一边的珍珠耳钉。她已经换下了浮夸的裙摆,只留下一条纯白贴身衬裙,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腿和手臂。
房间很安静,格拉斯家族上下无人敢打扰她,哪怕是爵位名义上的继承人。她的兄长亚瑟·格拉斯的长女前些日子刚满十四岁。在生日宴会上,米兰达转交了女爵的祝福和礼物。兄嫂苍白的脸色她至今想起来依旧忍不住莞尔。
她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畏惧,就像狼明白绵羊的心思一样。而她同样不在乎,就像狼对不和胃口的羊群一样。
几乎所有使女都出身高贵,但为了保证忠诚,在他们转变的时候,候选人必须向女爵献出自己足量的祭品,来与过往的身份切割。涅芙瑞塔会吸干受害者与候选者的血,将自己的精华喂给新任使女。而作为报偿,他们将获得不朽的肉体与超凡的力量。
当然,女爵并不真正在乎他们献出的事物,她只是要看到他们的决心,看看他们是否坚定地破除现实虚假的迷障。
凡人不过是梦中之花,生死无足挂齿。而被女爵选中的人,只要血管中流淌着她的鲜血,就能分享窥探梦后真实的能力。
米兰达选的是母亲,从那天以后,格拉斯伯爵就闭门不出,在他那阴暗的卧房里喝着越来越苦的煎药。但她认为这是值得的。在看到沉没入大地中央的卡萨斯,被风沙掩埋的房屋,以及见到的每一个人的尸骨后,她就失去了最基本的敬畏。
他们可以在这一重梦死去,也可以在下一重梦中复生。道德、律法等等都比不过女爵的心念一动。她看到不怀好意的叛变者从存在本身中抹去,邻邦的军队消融在空气中,而女爵依旧在此,永远在此。她是开始,她是总结,她是诸梦幻之主。
风吹开窗户的响动打断了米兰达的思绪。她抬起眼,看到窗外的天空电闪雷鸣,雨水斜渗进屋内,很快积起了一片水洼。
她叹口气,起身去关窗户。尽管她的肉体已经寒暑不侵,但裸足踩在栎木地板上,依旧有股难耐的冷意。
对于沙漠中的居民来说,这种连日的风雨实在太反常了。按理来说,已经该天明了,但重重乌云将毒辣的日光遮了个结结实实,只有闪电时不时撕破天空,照得一片茫茫的白。
简直像是神话里的审判日那样,她漫不经心地想。
雨大概是几天前开始下的,恰好碰上科尔法伦的车队入城。也许是气候的偶尔错乱吧,再过不久,卡萨斯习惯的炙热长夏就又要回来了。
罗嘉,这个名字突兀地闯进了她的脑海。这个名字代表的意思正是唤雨者。她想。真是个有趣的巧合。
那個女爵莫名看重的孩子,米兰达能感受到他体内的力量,但他还太稚嫩了。关于即将到来的婚礼,她并不惊讶。一场婚礼,一次谋杀,一场仪式,这些东西之间的差异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显著。规则、习俗与言语都具有力量,而女爵一直很擅长利用这些东西。
当然,她其实也并不真正关心女爵能得到什么,她只在乎自己的家族将亲手操持这场婚礼,这代表着她在诸多使女中格外受到看重。在卡萨斯,女爵是一切权力、荣誉与生存的根基。
米兰达合上活页,顺手插上了插销,将雨水和雷鸣一同隔绝在温暖的房间外。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铃铃的乐声,打破了舒适的安宁气氛。
米兰达猛地转过身,一位她从未见过的银发男子坐在长凳上,正弹奏着收藏架边的古乐器——这是从瓦拉德什购买的稀罕物件,据说是从古代废墟中发掘的一件珍宝。他的双手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跳跃着,半闭着眼睛轻哼词语古奥的歌。
“这是可痛哭的日子,
死人要从尘埃中复活,
罪人要被判处……”
米兰达绷紧了肌肉,她缓慢地后撤一步,手指移向裙下。她在那里绑了把匕首,上面涂着沙曼蛇见血封喉的剧毒。
陌生人睁开眼,他明亮的紫色双眼照亮了室内,定格在米兰达身上。那一瞬间,她发觉自己像是毒蛇盯住的鸟雀,在恐惧下动弹不得。
那是个在他们的世界与定义之外的东西,她难以想象什么样的沙土中会孕育这种巨人。但……万事不都应当归属于女爵的梦境吗?他是如何闯进来的?
女爵是诸梦幻的主人。作为她的属下,米兰达同样分享了抗拒命运的力量。但现在,她听到了命运断裂的声音,她曾经因为擢升而逃避的厄运与变化终于冲破了薄薄的墙壁,朝着她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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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格拉斯从不安的梦中惊醒。他擦去额角的冷汗,习惯性地去看枕边的妻子——他只看到了空荡荡的被褥,然后想起今天妻子去陪女儿睡了。
他们唯一的女儿这几天深陷梦魇,看了许多次医生依旧不管用。亚瑟很清楚,女儿的病根正在于现实,但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梦到了一首支离破碎的歌曲,但在醒来后,隐约的乐声依旧透过墙壁,飘忽不定地传进他的耳中,微渺得像个错觉。
他叹口气,起身拿起一个三叉烛台,光着脚打开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妻女的卧室,而是顺着乐声传来的方向走下了楼梯。空气散发着怪异的感觉,仿佛是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发生了变化,但他具体说不出来是那方面。
声音愈发清晰,亚瑟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着。是妹妹的一时兴起吗,还是说女爵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接纳又一位来自格拉斯家族的使女了?
他缓缓走下螺旋状的楼梯,深红色的地毯仿佛某种怪兽的喉管般伸向远方。窗外雨声响亮,一个炸雷让他缩了缩脖子。
“然而天主啊!求你予以宽赦。”
甜美的歌声涌进了他的耳朵。亚瑟张开嘴,呆呆看着琴凳上悠闲自在弹唱的银发男子——他清晰无误地看到了对方,但理智并不相信这些尽善尽美的线条恰好组成了一个人。
而在陌生人的脚边,他的姐妹正面朝下倒在地上,深色液体在她的身下不断扩大着,白色的衬裙已经几乎染成了红色。她那头柔滑的亚麻色长发胡乱披散在颈边,映衬得肤色更苍白了。
亚瑟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几乎是扑倒在妹妹前。他用颤抖的手抓住米兰达的肩膀,把她翻过身来。熟悉的面庞映入双眼的时候,他脑袋更加晕了。
“主!仁慈耶稣!
求你赐他们以安息。阿门。”
袅袅余音回荡在房间中。亚瑟意识到那个男人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对方很高,但身材比例极为匀称,神情看起来矜贵又嘲弄。
“你好,格拉斯先生。”他礼貌地说,“我是格拉斯伯爵。”
亚瑟愣了一下,呆滞地看着对方的面庞,他的五官散发着柔光,让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和缠绵病榻的父亲联系起来。
“您……”他嗫嚅着说,“您是不是……”
“我是格拉斯伯爵。”陌生人重复了一遍,“我听一些女孩说,格拉斯家族将置办一场将至的婚礼,新娘正是涅芙瑞塔女爵。”
“我……”亚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的眼睛定定移到姐妹的胸口上——那里出现了微微的起伏,显然,使女的生命还没有终结。
“格拉斯小姐对此有所异议,您觉得呢?”陌生人慢吞吞地说。
电光石火间,亚瑟做出了决定。他缓缓抬起手中沉重的烛台,然后一下又一下地砸在米兰达的脑袋上。燃烧的蜡烛在他的猛砸中断裂,滚了一地,他的脸上和睡衣胸口都溅满了深色液体。
一直到姐妹的头颅彻底破碎,亚瑟才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明亮的紫色眼睛。银发男子的嘴角含着柔和的笑,看起来颇为欣赏他刚刚的举动。
“您可以是格拉斯伯爵。”亚瑟沉声说,“我……我们很高兴迎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