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朕的安全考量,当然,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项上人头。”
康熙扫视众人,声音很平稳。
他今年四十四岁,放在一般人身上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他已经当了三十七年皇帝,如何向臣子施压这种事情他再清楚不过。
“但你们要清楚一点,朱明,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彻底打垮!”
“纵使他们有再多余孽,顶多也就是在川鄂一带的山林内流窜求生,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后代莫非还真的有与我八旗子弟一战之力?”
“当年都打不过,如今更打不过。”
“朕不管江南有没有,有多少,会不会来行刺,可朕知道一点——”
“若是此次南巡闹得兴师动众,江南百姓和文人背后嚼的舌头定然不会好听,那朕南巡做什么?单单为了检视河工么?”
“诸位爱卿,你们之中也有江南士子出身的,想必也知道民间情形如何。”
“南巡的舟车仪仗,只许精简轻便,届时若让朕瞧见什么不对的,那才要仔细你们的项上人头!”
说罢,康熙拂袖而去,只留下南书房中的一帮翰林们面面相觑。
他身后的梁九功踌躇一阵,转头说了声:
“诸位大人,不论如何处置,可切莫让皇上的辛苦南巡打了水漂啊。”
而后梁九功也快步匆匆出门,赶上了康熙的步伐。
门外。
此时天上又开始飘雪。
紫禁城宫殿的飞檐斗拱将雪花隔绝,但站在室外,冰凉的空气却挡无可挡。
康熙站在汉白玉石砌成的阑干旁,眺望这偌大的紫禁城,半晌没有开口,他身后的太监们虽然担心他受凉,可刚才南书房内的动静吓得他们各个噤若寒蝉,不敢上前打扰。
最后,还是慢了几步出门的梁九功踏着小碎步上前。
他先挥手示意那些太监退远些,才小意道:
“皇上,外头天儿冷,您要不还是回养心殿吧?”
梁九功试探着劝了一句,发现康熙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就乖乖地从那帮小太监的手里接过狐皮大氅披到了他身上,还递了一个精致小巧的、装着毫无烟气的银骨炭的手炉。
康熙没拒绝,接过之后摩挲一阵,忽然道:
“以往过冬飘雪的时候,朕总忧心着吴三桂,忧心准噶尔,忧心北方会不会又有战事。”
“但如今朕瞧着这雪,用着这一夜不熄的御用银骨炭,却会想着天底下有多少人用不起木炭,多少人会被冻死。”
“你说,朕是不是也老了?”
梁九功一愣。
他知道康熙肯定是在跟自己说话,但却不一定是真的在问自己,所以只能赔笑道:
“皇上现下正是年富力强,诸位阿哥们也在替您分忧,怎么就老了呢?依奴才看呐,您这是平了外忧,便更加操心这天下百姓,此乃大清的福气才是!”
康熙嗤笑一声:
“分忧?他们要是真能替朕分忧就好了!”
“索额图和明珠在朝廷里斗来斗去,那是朕想让他们斗,可老大和太子卷进里头算怎么个事儿?”
“真以为朕这个汗阿玛不知道他们兜里的银子是哪儿来的!”
分明是数九寒冬,鹅毛大雪覆满紫禁城的琉璃瓦,但梁九功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直冒个不停。
真是君威难测……自己只是顺着话头宽慰几句,皇上怎么就开始发起了那两位爷的脾气!
他擦了擦汗,笑脸愈发皱巴:
“皇上,索大人和明珠大人虽然都是咱们大清的中流砥柱,但毕竟已然年迈,恐怕也斗不了太久,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小心伤了龙体呀。”
康熙瞥了梁九功一眼。
他当然知道索额图和明珠年纪大了,都是六十多岁,后辈也没几個争气的,也就纳兰性德才气十足,要是不那么英年早逝,如今的南书房必定有他一个位置了。
这种长久不了的争斗确实不必担心太多,可是那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居然隐隐有撺掇老大和太子兄弟相争的意思,哪怕明知老大成不了气候,但康熙还是烦得不行。
“回养心殿吧。”
康熙最后看了一眼紫禁城的雪,冷声道:
“今儿早上听说子清有折子送来,回去拿给朕看看,此次南巡还得让他暗里多操心。”
“那两个老家伙大把大把地收银子,他在江宁织造要花钱的地方也不少,叫他抢些过去。”
…………
宫外,城东。
破旧的城隍庙里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香火了。
这里距离四九城最繁华的地段有很长距离,附近没有出手阔绰的达官显贵,愿意供奉香火的也更乐意去其他干净地方。时间愈长,城隍庙周边就越荒凉。
直到变成了一座彻底无人问津的庙宇。
不过,这也不尽然是坏事,至少它在修建的时候非常用心,数百年下来,这座建筑也仍旧保有遮风避雨的功能,倒是为许多无家可归之人提供了栖身之所。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和车轮转动声由远及近,逐渐靠近破庙。
车帘被掀开一条缝隙,露出双骨碌碌转的灵巧大眼睛。
郭若淳好奇地看了一路,问:
“前头那个破庙,就是他们说的乞儿聚集处吗?我怎么看着没人啊。”
马车的内部空间宽敞,她身后有两个丫鬟,是胤禩特地指派来陪同的,都生得个高膀圆,气力比起普通男人还要厉害些。
其中一个叫柳叶的丫鬟回道:
“福晋,广聚轩那帮人没有骗您,这地方的确是那些小叫花子们过冬的地方,这里年纪最大的约莫也只有十五六岁。”
“他们聚在一处,年纪大的都护着小的,也有些老不死的想抢,只是都被打跑了。”
“这儿乱的很,附近的人嫌那些叫花子脏,又怕家里东西被偷了,所以慢慢就都搬走了。这会儿还是白天,他们大都跑到了城里去讨饭,自然人不多。”
郭若淳恍然大悟。
这么听起来,倒真有点丐帮那意思,一群小乞丐居然把原住民给逼得搬家了!
等马车彻底停稳,没了花盆底束缚的她很灵敏地跳下车,提脚就走,灵活至极,急得后头两个丫鬟赶忙跟在身后,几个一直跟着马车快步行走的仆役也加快了步伐。
城隍庙里黑漆漆的。
郭若淳在门口停下脚步,向里头张望却没看见人影。
她正要进去,就听到一个颇为稚嫩的男孩声音呵斥道:
“谁?不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