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渐渐又飘起了雪花,风也大了起来。
贝勒府院墙拐角处,冯蔷被吹得直哆嗦。
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丫鬟,父亲被流放时她才十岁,为了不让她去关外,老冯甚至干脆找了个能沾上点关系的人牙子,亲自将女儿送去卖了。
这不是因为想卖钱。官员被判流放,以罪行轻重和原本官职决定流放地点,盛京附近都还算繁华,比之宁古塔要强了百倍不止。可是关外苦寒,女子要是去了,既不能当差也不能做苦力,空耗年华就算了,父亲是罪官之身又能找到什么好归宿呢?
所以,许多官员带罪流放之前,哪怕全家都带去,也会将女儿交付给亲朋好友。如老冯这种实在没什么靠谱亲戚的穷当官的,就直接找人牙子将女儿卖个高门大户做丫鬟,安生富贵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冯蔷原本也不是在贝勒府里,只是京官来来往往,有的人离开京城赶赴任地,带不了那么许多丫鬟下人的,便把人又给发卖了。她是前几月才来的贝勒府。
“丫头,爹不逼你,爹这就回去了。”
半晌,老冯像是彻底绝了心思,刚才还梗着的脖子也随着语气一同软和下去,变成了一个老人模样。
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叹息道:
“你戴叔说得没错,是爹自己没本事,一把年纪了还得求着女儿帮忙……”
“也罢也罢,这些年你在京城无依无靠的,或许比我们更不容易些,爹爹今日也是急昏了头,这才找到你这里来。”
“走了!等找到了门路,爹再来看你!”
闻言,冯蔷的眼睛瞬间红了。
她忍了半晌,低头在荷包里翻找了一阵,最后捏了两颗金瓜子,小心翼翼地塞到了父亲手里。
“爹,贝勒爷和福晋都是顶好的主家,前些日子皇上赏了金瓜子来,二位主子给府里老实本分干活的都给赏了,这是赏给我的两颗,你拿好。”
“刚回京城,定是有许多要使银子的地方,你们在关外恐怕也没法攒钱,就先拿着用,等过几日我想想办法,再多凑凑。”
老冯和戴梓愣愣地对视一眼。
他们都没预料到,冯蔷如今侍奉的八贝勒和八福晋居然如此豪爽,皇上给的金瓜子都能随手赏给府里下人!
但老冯来不及再多想,赶紧推开冯蔷的手:
“拿回去拿回去,你爹还没窝囊到这个地步!”
冯蔷不肯收回,父女俩就在拐角处你推我让的,好悬没打起来。
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怎么回事,这不是还没过年吗,就开始让红包了?”
三人猛然回头。
看清来人后,冯蔷吓得一個机灵,当即就要跪倒在地,被一只温暖柔软却态度坚定的手给拦住。
若淳笑着摇头道:
“我原先不是说过了吗,在府里不要随便跪,地这么脏,你们的衣裳可都不便宜。”
…………
等回到府里,天色已然尽黑。
贝勒府上下都点起了大红灯笼,此时临近过年,京城里家家户户的年味都重了起来,府里也不例外。
胤禩和若淳带着心中无比忐忑的冯家父女,以及莫名其妙被捎带上的戴梓,一同去了会客厅。
厅里已经点好了暖炉放在屋子正中间,门被关上,只留下几扇窗户透气。铜制的暖炉有半人高,上半部分的金属网有繁复雕花图案,边上又燃了檀香,虽然各式装潢都不扎眼,但整个屋子里却仍旧散发着雍容华贵的气息。
老冯和戴梓二人有些坐立不安。
他们不是没见识过这些。只是在关外苦哈哈呆了那么多年,有些时候甚至需要自己去山上捡柴禾驱寒过冬,再是富贵出身,也早该被消磨干净了。
胤禩让冯蔷去给这两人各自倒了茶,完事也没让她走。在这三个人都惴惴不安磨皮擦痒,恨不得立刻逃出贝勒府时,他才终于开口。
“方才我与福晋在外头,也看见了你们父女,以及这位——噢,戴先生——的来往。”
“父慈女孝,实属感人。”
“若是二位真有所求之事,不妨跟我说说看,假如是力所能及的,那我帮一帮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老冯来不及看女儿脸色,立即转头看向戴梓。
后者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了些,但看不出情绪,只对着老冯微微摇头——
一位皇子,即便在冯蔷口中他们作为主子再是和气豪爽,可涉及到罪官返京后的事情,大约是不会轻易沾染上的。原先老冯非要来找冯蔷帮忙的时候,戴梓就已经劝过他不要抱太大希望,可老冯跟他戴梓一样是个牛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戴梓才只好陪他一同前来。
可现在八贝勒分明已经知道了他们俩的难处,还依旧表示可以帮忙……
他们还不一定要付出多少代价。
老冯咬了咬牙。他和戴梓是同僚,心里清楚老伙计是什么意思,但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要拒绝实在是让人很不甘心。
沉默间,进屋后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的若淳,却忽然开口了。
若淳微笑道:
“这位冯先生我孤陋寡闻未曾了解,不过另一位戴先生,我虽女子,但也是有所耳闻的。”
“不知戴先生可还记得康熙十三年时平三藩的事情?”
戴梓一愣,随即点头:
“自然记得,那时我才二十多岁,以布衣应征参战,正是因为此战告捷,两年得了康亲王赏识,而后皇上召见我,在下才得进仕途。”
若淳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几分:
“我出身安亲王府,平三藩时的定远平寇大将军岳乐,是我外公。”
“外公还在世时曾在家中提起过您,说您在兵法火器一道深有造诣,是难得的大才。方才想起来之后我同贝勒爷提起,所以他起了惜才之心,想帮您二位一把。”
“不知戴先生是否有意?”
她当然是瞎扯的。
再怎么样,岳乐当年平三藩的时候也已经被封亲王十几年了,是朝廷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哪里会注意到戴梓这个无名小卒?
不过系统既然将戴梓的人物信息和生平经历都列出来了,恰好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可说,那拿出来编排一下也不会少块肉。总归要有个理由,才能让人家放心地靠着贝勒府做事吧?
果然。
闻言,戴梓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瞪大了许多。
他难掩激动,手都有些发抖:
“将军……不,安亲王,他当年果真如此夸奖过我么?”
若淳颇感惊讶,没想到自己随口扯淡的话居然真戳中了戴梓。
她憋住想立即跟胤禩八卦的心思,佯作淡定地点点头:
“不错,我没必要骗您,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