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凤六年冬,腊月十八日。
寒风呼啸,昨夜的茫茫大雪将整个天地染成一片雪白。
朝日初升,神京城的四面大门外已经汇聚许多准备早早进城的商贩旅客。
他们一边哈着手,一边抱怨着守城士卒为什么还不把城门打开。
人群之中,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望着那巍峨的城墙,口中喃喃道:
“终于到了。”
这三个月的时间,他从西南边境跋山涉水,凭借着一双腿,终于走到了这里。
“父亲,您的冤屈,马上就可以昭雪了。”
他紧了紧破烂的棉袄,握紧手中那枚玉佩,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两道长长白箭从他的鼻孔中喷出,足足喷出了十多公分,引来周围百姓一阵惊呼。
没有理会那些好奇的百姓,等到城门打开,他便随着拥挤的人流,步入这神京城中。
“父亲说自己曾与那范镇和方超有旧,如今方超随老贼北上抵御晋军,这神京城中只余范镇一人。不过,如今我身为钦犯,对方却是朝廷手握实权的将军,想要直接见他,怕是有些不容易,看来只能见机行事了。还好自己这一路上走的是罕有人迹的山路,倒省下不少银两,先找地方换身衣服再说。”
那中年汉子心中这般想着,脚步却不停,向着一间成衣店走去。
不多时,一名劲装大汉从店中走了出来,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是夜。
一道黑影向着范镇府邸的方向悄悄摸了过去。
然而,等他翻过院墙,刚刚落地,周围便响起阵阵刀剑出鞘之声,下一刻,一道声音在宅院中响起。
“何方小贼,竟然擅闯范指挥使府邸!”
糟糕!
黑衣人心中一紧,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范镇宅院各厢房的灯盏便已尽数点亮。
霎那间,整個范府如同白昼一般。
看着将自己围在中心的数十名侍卫,以及在侍卫脚旁不住狂吠的猎犬,黑衣人的一颗心已经沉入了谷底。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范府的守卫竟然如此严密。
但他身负重任,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全部藏着掖着了当即吐气开声,朗声道:
“范将军不愧是王爷手下倚之为臂膀的名将,佩服佩服!只是,故人来访,范将军不出来见一面吗?”
“呵,本将可没有不敢示人以真面目的什么故人。”
伴随着一声冷哼,身穿便装,手提一柄短矛的范镇从卧室中走了出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似你这等恶客,本官没当场让卫士把你拿下已是仁慈。”
范镇一边说,一边心中有些疑惑。
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他似乎曾在哪里听过?
“亏心事?什么亏心事,我倒是从未做过!”那蒙面汉子冷哼一声,道,“范将军可敢与我单独一聊?”
此人语音怎么越听越熟悉?
范镇暗中想到,忽然间心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不会是……
不可能!
将心头惊愕压下,范镇不动声色,冷哼道:
“你莫用激将计来激本官!本官在沙场之上,面对敌寇千军万马亦是不惧,更何况你这个区区小贼。汝等不要拦他,小贼,你若有胆,便随本官来吧!”
说罢,转身向一处闲置的厢房走去。
那黑衣人见状,环视周围,见那些卫士皆将刀剑收回鞘内,只是将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你范将军都不怕,我又有何惧?”
那蒙面汉子将手中长刀朝地上一插,就这般赤手空拳跟在范镇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那座闲置已久的厢房内。
范镇转身,低声道:
“本官听你的嗓音似曾相识,如今这厢房之内只有你我,所说之言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神知鬼知,既如此,何不让本官看看你的真面目?”
“范将军果然好胆色!”
那蒙面汉子哈哈一笑,抬手摘下蒙面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
“西南故人之子邬堪,拜见叔父!”
范镇脸露惊骇之色,下意识后退一步,惊呼道:“你,你真是邬兄之子?”
“亡父在上,懿不敢私自改名。”
“那当年我亲手斩杀的……”
说到这里,范镇脸上隐隐露出痛苦之色来。
“回叔父的话,当年父亲便猜到了这一天,他让死士假扮小子,然后趁着官军尚未合围,把我偷偷送出了邬家堡,小子这才侥幸保住了性命。”
邬堪此时已是泣不成声。
“等等,你说邬兄早已知道官军要来进剿,那为什么还要起兵造反?”
范镇下意识追问道。
“范叔父啊,父亲说你和他是旧友,难道连你也认为那造反是父亲首倡的吗?”邬堪脸色涨红,嘶声道,“上官有令,不得不从,父亲他也是被逼得啊!”
“你是说……”
范镇心头涌出升起一股惊惧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范叔父,这是父亲留下的亲笔血书,叔父看看就明白前因后果了,”邬堪从怀中掏出一张被折叠的整整齐齐的帛书来,放在范镇面前,随即又从手腕上解下那枚玉佩,递于范镇,“这玉佩是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带到身上的,说只要范叔父和方叔父看到这玉佩,就会明白前因后果。原本小侄是想去找方叔父的,奈何他随那老贼北上,不在神京,无奈之下,只得冒险夜闯范叔父宅邸,还望叔父恕罪。”
邬堪最后说的话,范镇已经无心去听了。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那封帛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行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方兄/范兄亲启”。
双唇嗫嚅了几下,范镇一行一行的看了下去,那双虎眸渐渐变得湿润了起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日攻破邬家堡后,你我再度相见,你会说出那句“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你”……
原本以为你是临死前为人生无常而哀叹,如今看来,却是感叹我成了黄景明手中的一把屠刀。
一把屠杀友人的屠刀!
邬诚啊,兄弟我对不起你!
“叔父,当年父亲起兵造反,全是那老贼暗中授意。事后他领兵平定叛乱,更是杀人灭口。”
一旁的邬堪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满脸痛苦的范镇挥手打断。
“贤侄,莫要说了。”
他捏起那枚玉佩,看到那玉佩中央篆刻着的“黄”字,心中再无任何疑虑。
这枚玉佩他曾经在黄景明处见过。
“真没想到,当日真相竟是如此……是我瞎了眼,”范镇强忍着心中悲痛,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说道,“黄景明,我要你为邬兄,为死去的苗民偿命!”
养寇自重!
他万万没想到,那黄景明竟然是这种人!
他自以为找到了明主,却不料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而自己就是那个笑话中的小丑之一!
自今日起,他与黄景明恩断义绝!
见范镇这般,邬堪心中一喜,追问道:“叔父莫不是要起兵讨伐那黄贼?”
出乎他意料的是,范镇只是摇了摇头。
“神京精锐尽数被黄景明带去前线,其自身又修为深厚,岂是区区一个范某人起兵就能将之讨伐的?更何况如此我大楚也经不起这般内耗了。”
“叔父的意思是,我父亲等人就这样白死了?”
邬堪下意识说道。
“年轻人,这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心急。你父亲的仇自然是要报,但却不是现在。如今黄景明正在领兵回京的路上,等到他回到神京,才有为邬兄报仇的机会。不过,这段日子里,就只能麻烦贤侄在本官府上住上一段日子了。”
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范镇淡淡这般说道。
“让小侄在叔父你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这又是为何?”
邬堪有些不明白范镇的用意。
范镇笑道:“你莫不是真以为你这样闯入范某府邸之中,旁人会一无所知不成?让你留在本官这里,也是为了将此事尽量遮掩过去,莫要露出什么破绽来。”
范镇这样解释,邬堪方才明白过来。
“既然这样,那小侄一切听从叔父安排。”
范镇点点头。
不久之后,范镇从厢房中出来,对护卫说道:
“把这间房给我看好了,那小子若是从里面逃出来,我惟尔等是问!你们只管把一日三餐给他送进去,其他的随便他闹便是。”
一名刺客不明所以,开口问道:“大人,那刺客是?”
“故人之子,在外面学了点皮毛本领,就来本官面前显摆,想让我把他推荐到王爷麾下。这种毛毛躁躁的小子,本官当年在军营见得多了,先给他点儿苦头吃吃,然后再说其他。”
范镇没好气的说道。
“不怕告诉你们,我和那小子打赌了,十日内,他要是从这厢房里逃出来,我就把他举荐给王爷,若是逃不出来,他就得乖乖听本官的话,滚到军营里从一个小兵当起。”
说罢,范镇背着双手,气哼哼的回卧室睡觉去了,只留下一群精神抖擞的护卫守在那厢房周围。
只是,在床榻上,范镇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邬诚和无数苗民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腊月二十日。
赵钰下朝后,在紫寰殿批阅奏章时,时不时笑得嘴角差一点咧到耳根后。
也不怪他这般高兴,原来昨夜他宿在清秋殿时,白清儿在他耳边扭捏了一阵,方将天阴阁准备将压箱底的积蓄拿出一大半来,帮助赵钰度过这个难关。
“陛下,师尊她可是说了,这近七十万两的财货,就当是清儿和婠儿师姐的嫁妆了。奴家可是连人带心都给陛下了,只盼陛下日后有了新人,不要忘了旧人的好,其他奴家可不敢再奢望什么。”
想起昨夜白清儿那含羞带怯又娇又媚的神情,赵钰下意识舔了舔嘴巴。
不得不说,天阴阁这番操作让赵钰对魔门的好感上涨了一大截。
等到日后自己重掌大权,是需要好好补偿这天阴阁一番。
欠人人情这种事情,拖得越长越麻烦。
在赵钰心中,这种人情能早还就早还,能用金钱解决,那就用金钱解决。
“陛下,范都指挥使求见。”
高力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范镇来了?
这个时候,他来找朕干什么?
一时间虽然摸不清范镇的用意,但赵钰犹豫了瞬间,便让高力士把范镇带进殿来。
范镇进殿后,向赵钰大礼叩拜,口中说道:“罪臣范镇,参见陛下!”
此言一出,顿时让赵钰满心疑惑。
范镇,或者说他背后的黄文博和黄景明,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只能亲手扶起范镇,笑问道:
“范卿快快请起,朕不知,范卿忠心为国,何罪之有?”
“陛下,是罪臣眼瞎,不辨忠奸,方有昔日西南民变……罪臣悔不当初!”
说着,他将邬诚血书和那枚玉佩拿了出来。
“陛下看过此信,便知罪臣之意了。”
赵钰接过帛书,细细看罢,脸上露出惊愕之色来,道:“竟然如此?”
“陛下,太和王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范镇俯首再拜,”如果神京有变,臣宁为陛下死节,也绝不做黄家走狗!“
“这……”
赵钰花费了100点皇威值,查看起范镇的属性来。
在范镇的属性栏中,他的忠诚度已经提高到了83点。
但饶是如此,赵钰依旧不敢妄下判断。因为,此事太过于重大,一着不慎,他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在这件事上,比起系统来,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赵钰只得将范镇再次扶起,出言安抚道:
“太和王虽然有过错,但朕相信,他是为楚国方才如此。朕相信太和王对楚国的忠诚,正如朕相信范卿的忠心一样。”
见一时间无法让赵钰相信自己,范镇心中并无意外,只是说道:
“陛下此时不信罪臣,罪臣理解。但若事情有变,还请陛下及时通知罪臣,黄景明那边若有何异动,罪臣也会想办法通知陛下,好让陛下早做准备。”
说罢,他躬身告退。
送走范镇,高力士来到赵钰身旁,低声道:
“陛下,范将军的话语能否相信?”
“朕此时也不知道。”赵钰微微摇头,“不过,朕想,他是否忠心,很快就能够验证了。”
只要太和王一派有所动作,王朴肯定会想办法把消息传到自己手里。
那时候,两边消息一对比,就知道范镇是不是彻底倒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