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凤六年冬,腊月二十一日。
一大清早,赵钰便和大楚一众文武群臣,在城卫军和禁卫的簇拥下,正在城外等待着黄景明的凯旋之师。
虽然赵钰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但他内心深处却对黄景明愈发厌恶起来。
史阿传来的密报他已经看了,明明是晋国朝堂生乱,晋军主动撤退,到了这黄景明嘴里,却变成了自己领兵击退了晋军,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真真是无耻之尤!
御史中丞姜广涛、吏部尚书孟冲、刑部尚书钟毅、兵部尚书张六奇等太和王骨干站在人群之中,内心隐含些些期盼。
他们知道,只要黄景明返回神京,距离大楚改天换日的时间也就越来越近了,而他们,就是从龙之臣!
众人一直等到巳时,方见一骑从远方策马扬鞭,向着众人所在之处疾驰而来。
等到离得近了,方见是一名身穿锦袍的内侍。
“陛下,大军已至荆水桥三里处,太和王的旗帜遥遥在望。”
城门楼上,赵钰收回远眺的目光,环视身后群臣,笑道:“诸卿随朕下城门楼相迎吧,凯旋大军估计再过小半个时辰就能到神京城下了。”
“谨遵陛下旨意。”
群臣随着赵钰浩浩荡荡下了城门楼。
此时,黄景明自领充作先锋的三千黑狼卫走在最前面,刘长峰和韩绍二将则领着京营步军和骑军徐徐在后。
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刀枪剑戟反射出道道寒芒。
四万大军所经之处,一股萧杀、沉凝的气势向着周遭扩散开来。
眼见神京城在望,想起前两日从神京城中飞马传来的消息,黄景明心中冷笑不已。
黄文博竟然让人传讯,说神京城中这几日有流言起,言说陛下要杀自己。
有本王在,谁敢生此心?
收回心头思绪,黄景明翻身下马,领着身后众将向着站在城门楼下的赵钰走去,拱手行礼道:
“老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身后众将,也紧随行礼,一时间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赵钰望着眼前的黄景明,喉头滚动了几下,方才道:“这几个月,有劳太和王了。”
“拒敌守土,此乃老臣本分,当不得陛下谢!”
黄景明谦声道。
两人寒暄了几句,赵钰方道:“太和王一路辛苦,先进神京城,朕中午为太和王和诸将准备了庆功宴。”
“老臣谨遵圣谕。”
赵钰与黄景明在群臣的簇拥下回返皇城,向着麟德殿而去。
麟德殿,是大楚历代帝王举行国宴、观看乐舞和宴请外国使节的场所。
在麟德殿门前,赵钰看向身旁的高力士。
“高力士,一切可曾准备妥当?”
“回陛下,奴婢数天前便已经交代过了,如今已准备完毕。”
“好,这可是朕第一次举办国宴,要是让朕在太和王面前失了面子,朕唯你是问。”
赵钰哈哈一笑,与黄景明一前一后步入殿中。
而后,文武群臣在纠仪御史的引领下,按着官阶、次序依次进入麟德殿中。
殿内,早有数名内侍将入殿群臣引领到属于自己的几案后落座。
高力士走到赵钰身旁,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坐在赵钰下手的黄景明,低声道:
“陛下,群臣皆已入座。”
赵钰闻言,微微点头。
“既如此,那就开宴吧。”
高力士躬身应命,随即用自己独特的嗓音大声喊道:“乐起,开宴!”
随着高力士话音落下,早已准备好的宫中乐人纷纷弹奏起手中的乐器。
丝竹鼓乐之声,在麟德殿中响起。
至此,这凯旋庆功之宴才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伴随着丝竹之声,一名名手捧碗碟的宫女从外步入殿内,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游走在群臣之间,将手中捧着的碗筷菜肴,放到众人面前的几案上。
接着,一队队身穿彩衣的舞女在大殿中央的舞池上翩翩起舞。
一曲歌舞罢,赵钰手持酒樽起身,对着殿中的群臣朗声道:
“众卿,我等这第一杯酒,敬太和王!成功抵御晋寇,太和王居功甚伟,来,众卿,饮胜!”
说罢,他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敬太和王!”
麟德殿的群臣轰然应道,端起酒樽,同样一饮而尽。
“陛下,诸位同僚,这是我大楚将士用血汗拼出来的,老臣不敢居功。”
黄景明虽然这般谦虚着,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将他完全出卖。
见众人饮罢樽中酒,他也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朕敬一众参战将士!若无他们,我大楚焉能抵御晋寇入侵!”
接过高力士递来的第二杯酒,赵钰一仰头,一樽酒登时下肚。
“敬将士!”
群臣有样学样,干了这第二杯酒。
只是群臣之中,一些文臣眼露忧虑之色。
陛下在这凯旋庆功之宴上提及武事,似有重振武风之意……
然而,还不等他们细想,赵钰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这第三杯酒,敬这大楚河山,历代先祖!先祖披荆斩棘,方有今日之伟业,今日之河山,我等后辈,当继承先祖遗志,开疆拓土,重整河山,再复前汉荣光!”
“敬河山,敬先祖!”
三杯酒过后,宴会的气氛被赵钰推到了顶点,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宴会之上。
几杯酒下肚的黄景明在受到群臣络绎不绝的吹捧后,在酒劲的影响下,心态逐渐有些骄横起来,他斜睨了一眼有些醉意的赵钰,心头冒出一個大胆的想法来。
黄景明手持酒壶,起身走到赵钰身旁,一边给赵钰斟酒,一边悄声问道。
“陛下,这些日子老臣心中常有疑惑萦绕不去,老臣斗胆,还请陛下帮老臣解惑。”
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赵钰接过黄景明递来的酒樽,笑着道:
“泰,太和王即有求于朕,朕虽然学艺不精,但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黄景明凑到赵钰耳旁,低声道:
“老臣未抵神京时,便有人向老臣传言,说言说陛下欲害老臣,不知是真是假?”
赵钰闻言,心头猛然一惊,只听得“啪嗒”声响,那握于手中的酒樽,已摔落在地上。
麟德殿中瞬间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向赵钰两人望来。
“朕酒醉,不慎将酒樽碰倒在地。众卿勿要管朕,且自饮便是。”
赵钰解释一句后,俯身捡起掉在羊毛毯上的酒樽,同样低声回道:
“不瞒泰山,小婿在宫中也曾听到这般传闻,不过是说泰山欲害小婿,此等言论太过荒谬,小婿岂能信之?”
见赵钰这般直言不讳,更是以“小婿”自称,黄景明心中微哂,口中却道:
“陛下所言甚是,区区流言,岂能离间你我翁婿情意。”
说罢,起身告退,返回自己席位之上。
不久之后,赵钰以不胜酒力为由,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离开麟德殿。
“陛下,方才可是吓死奴婢了。”高力士一边搀扶着赵钰,一边低声说道。
赵钰轻声道:“你这奴才,以为朕方才不怕吗?若非朕急中生智,恐怕今日就出不得这麟德殿了。”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才意识到方才的局势有多么危险,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
“力士,你给朕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后面扇阴风点鬼火……朕还没动手呢,这消息怎么就传到黄景明耳中了!时间紧急,朕只给你两天的时间。”
赵钰的语气里,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他相信王朴等人的忠诚,但让他闹不明白的,是这个消息怎么就传出去了?
到底是谁在背后弄鬼?
想到自己身后还有一名敌人隐藏在暗处虎视眈眈,赵钰就觉得有些脊背发凉,寝食不安。
“奴婢明白。”高力士点了点头,又问道,“陛下今日在何处歇息,是回太和殿,还是去清秋殿白昭媛那里?”
“去暖春阁黄妃那里。”
赵钰说出了一个让高力士有些惊讶的名字来,但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默默点头,搀扶着赵钰向暖春阁走去。
“臣妾恭迎陛下!”
早早得到消息的阴婠婠领着暖春阁的宫人们向赵钰行了一礼。
“都起来吧。黄妃,你我进殿说话。”
入内殿后,让宫人们各自退下,赵钰方才运功逼出酒气,随即问道:
“婠儿,朕且问你,你那师尊现如今在何处?”
“陛下找师尊有事?”
看着赵钰有些严肃的脸庞,阴婠婠一时间摸不准赵钰的用意,试探着问道。
赵钰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
“哼,朕倒要问问你那好师尊,是不是和那黄景明还有联络,否则他怎么知道朕有动手的打算?”
他这边肯定没有问题,那么出问题的,大概率就是合作伙伴天阴阁这边了。
他这次来暖春阁,就是兴师问罪来的。
不等阴婠婠开口,从一旁厢房中传出一声娇笑来。
“陛下此言,可是冤枉妾身了。”
伴随着话语声,一道身影从侧殿中走出来,来到阴婠婠身旁。
“妾身把阁中七十万两白银的历代积蓄都当成婠儿和清儿的嫁妆了,难道陛下还怀疑我天阴阁的诚意吗?”
说这番话时,祝玉妍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哀怨至极,让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来。
“难道陛下也是那种始乱终弃的小人?”
“朕始乱终弃?依朕看,你们才是脚踏两只船。”
赵钰不甘示弱,回呛了一句。
“陛下,师姐,还请冷静一下,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不成?陛下,不妨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否则我等也是一头雾水。”
韦怜香也出来打圆场。
“好,那朕就和你们说个清楚明白!”
赵钰扫试了一眼殿中众人,将方才在麟德殿庆功宴上发生的那一幕和他们说了个明明白白。
“朕手下的忠心,朕是信得过的。如果他们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只可能是你天阴阁。毕竟,尔等魔门的名声朕可是早有耳闻。”
“陛下,此事事关我天阴阁未来,本后即已下了决心,自然不会三心二意。本后只问陛下一句话,若我等真投向黄景明,会为了他把两个得意弟子送到陛下枕边,会为了他把七十万两交予陛下,助陛下度过难关?那黄景明如果上位,又能给我天阴阁多少报酬,不说本后这两个惊才绝艳千金难换的宝贝徒儿,单单能超过这七十万两白银吗?”
祝玉妍一连串说出这番话来,直气得胸前山峦不住起伏。
赵钰此时也有些糊涂了,因为祝玉妍所言完全合乎逻辑。
“真不是你天阴阁所为?”
“陛下还不信?”
祝玉妍冷笑一声,举起右掌立誓道:
“若我祝玉妍有一字虚言,教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哪怕死后,灵魂也被圣门圣火焚烧殆尽,牌位不受圣门供奉!如此,陛下可满意了?”
见祝玉妍如此决绝,赵钰的心终于放下来大半。
“是朕错怪诸位了,朕在这里向法后和两位赔个不是。还请法后大人有大量,莫要在意朕的一番酒后胡言乱语。”
“哼!”
祝玉妍娇哼一声,背过身来,不接赵钰的话茬,只是脸色却好了很多。
酒后胡言乱语?
小皇帝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真以为本后方才没看到你运功逼出酒劲那一幕?
不过,这小皇帝倒是能屈能伸。
像这种给臣子甚至江湖中人认错的皇帝,历史上恐怕也没有几个吧?
想到这里,祝玉妍心头方觉得好受了许多,转过身来,道:
“陛下乃至尊之躯,妾身怎能经得起陛下赔不是?陛下心意,妾身领了便是。”
“法后真是通情达理。”
赵钰赞了祝玉妍一句后,方说道:
“且不说是哪个贼子在背后动手脚,今番都已经打草惊蛇。如今朕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朕此次来暖春阁,就是想借着暖春阁的掩护,和法后、婠儿说一下朕的计划,看有没有那些地方不合适,需要查漏补缺的。”
说着,赵钰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出。
祝玉妍听着,眼中露出思索之色来。
这边厢,凯旋庆功宴过后,黄景明与黄文博一道返回太和王府。
途中,黄文博想起宴会上事,开口问道:
“大兄,宴会上你和那小皇帝说了什么,竟把他吓得杯中酒都拿不稳了?”
黄景明也不瞒着,将来龙去脉说给黄文博听,想起最后小皇帝那有些谄媚的表情,冷笑连连。
“似此无胆小儿辈,本王何足惧哉?”
哼,就他那怂样,给他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老夫下手!
“大兄,万事还是谨慎为先……”
黄文博尚未说完,两人便已来到太和王府前。
黄景明挥手打断黄文博的话语,翻身下马,一边把缰绳递给仆人,一边说道:
“文博,等众人到齐,再说不迟。”
黄文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得闭上嘴巴,随黄景明一道进入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