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望着整齐有序登船离开的楚军,徐欣面色苍白。
失算了!
谁也没想到,那两个为首的楚将竟然有如此强横的实力。
一个一斧在青石砌成的城墙上劈出一道三尺宽的裂痕,另一個更是夸张,一刀让峰首河断流数息时间。
虽然他只是个文官,但也能看出,这些楚军有此等诸将统领,绝对不是他们这一小小县城的五百羸弱府兵能够算计和阻挡的。
“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徐欣身旁的亲信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
“还能怎么办,收兵回城!至于这些楚贼,就交给其他人头疼吧!”
徐欣没好气的说道。
他现在也回过味来了,对方有如此实力,他们这个小小县城绝对阻拦不住对方。
到时候如果陛下追责,他就把那萧成济给推出来挡枪。
他这个县令原本是准备拒城死战的,只是身为县尉的萧成济却口出大言,说自己有良策,可退楚贼,于是便有了这出诈降。
谁曾想萧成济这厮名为诈降,实为真降,让他这个县令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军渡河。
此次这萧成济助楚军渡过峰首河,夺下军马场,对于楚人来说,可是大功一件。
等到他跟着楚军回返楚国,那楚国天子定会对他大加封赏,飞黄腾达之日近在眼前。
这样,萧成济就被打上了叛徒的标签,而自己这个县令,只需承担领导责任。
随着陛下的大半注意力被吸引到萧成济这个叛徒身上,相应的,对于自己的惩罚就会减轻不少。
还有,自己要飞书一封,告知陛下,入境的楚军流寇准备对我军马场动手,希望陛下早日派兵保护。
就在徐欣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推卸责任的时候,背锅侠萧成济也在魏延的“护送”下安然来到登上峰首河北岸。
踩在硬实的土地上,萧成济甚至有一种恍惚之感。
他精心设计的诈降计,就这么被对方用强横至极的武力给掀翻了。
似乎看出了萧成济心中的郁闷,魏延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忘在他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在本将看来,你那县令大人为了推卸责任,十有八九会把你说成是我们楚人安插的奸细,等到那齐国天子知晓此事,你将成为齐人口中的叛贼,奸贼,恶贼。这齐国虽大,却再也没有你小子的容身之地了。这般想想,本将对你还有那么一点同情。啧啧,太可怜了!”
“你!”
萧成济怒视魏延,眼中满是熊熊怒火。
他落到这个田地,还不是这群楚人给害的?
如今这般猫哭耗子,是想杀人后还要诛心吗?
只是,想想今后自己的处境,萧成济心中愈发黯然起来。
眼前这厮虽然可恶,但说的却也有几分道理。
此后,这齐国虽大,却无自己一寸立锥之地……
魏延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敌之仇寇,我之英雄。你是齐人的叛徒,却是我楚人的功臣。陛下乃英明之主,只要你我回返江南,绝对会对你大加赏赐的。何去何从,你慢慢考虑清楚吧。”
看着失魂落魄的萧成济,同是楚军俘虏的岳州摇了摇头,心中颇为感叹。
这小子本来还暗中派人找到自己,想要与自己里应外合,对付楚军,只是他想到那主将魏延的手段,这才忍着心动,婉拒了回去。
没想到,一觉醒来,这小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和自己一样,也成了楚军的俘虏。
“这小子会跟着我们回江南?”
高览扭头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萧成济,凑到魏延身旁低声问道。
“等到今日之事向周围扩散开来,他在齐国的名声就臭了,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齐国根本没有容身之地。”魏延笑道,“成了丧家之犬的他,除了跟着我们南下,还能有什么办法?”
“别忘了,这小子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幻想着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的年纪。忍姓埋名了此残生这八个字,绝不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更何况,他若真是想不开,那我就封了他浑身大穴,让他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然后扛过沧龙江去。只要过了沧龙江,那万事就由不得他了。”
好家伙,狠还是你魏文长狠!
高览默默看了魏延一眼,决定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家伙。
…………
在峰口县东北方约五十里处,两条河流在此交汇,界划出大片呈三角形的沃野。
两河潺潺流过,灌溉两岸良田,最终汇入大海。
此地虽处江北,但却土地肥沃,适宜牧草生长,因此成为牧马的绝佳地点。
从楚到齐,朝廷都在这里开办了军马场,用来放牧驯养战马。
清晨,当魏延和高览领军来到山岭之上,透过淡淡雾气,鸟瞰下方的牧场,看着山下一块块田野仿若拼图一般,构成美丽的图案,一时间心旷神怡。
在这数十里方圆的沃野之上,五六个大小不一的湖泊犹如明镜一般点缀其中,碧蓝的湖水与青翠的原野交映成趣,美得令人屏息赞叹。
原野之上,成群结队的各色马儿优游憩息,构成了一副绝美画卷。
“这里就是最后的目的地了。”回过神来的魏延,望着下方的军马场,眼中罕见的掠过一丝遗憾,“干完这一票,我们就可以回返江南了。”
“优质战马,的确是送给陛下的最好礼物。”
看着牧场中那数千匹战马,高览眼中满是火热。
身为战将,没有谁不爱宝马的。
这里的战马品质虽不能和北方大夏汗国相比,但和楚国出产的战马相比,无论是耐力还是速度,都要高出一截来。
当年就是因为丢失掉东昌府,使得楚国没有了优质的产马地,这才无力北伐,几十年来只能凭借舟船之利固守沧龙江一线。
看了身旁沉默不语的萧成济一眼,魏延沉声道:
“齐人知晓我等目标是军马场,十有八九会调集大军前来。为防意外,速战速决,然后迅速东进,与船队汇合,回返江南。”
昨日夜里,萧成济找到他,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得知对方猜到他们的目标后,魏延更加高看了萧成济一眼,同时下意识追问对方,这猜测还给什么人说过。
果然,除了萧成济自己外,那县令徐欣也知道了。
为防万一,他派亲卫骑马去通知船队,让船队赶到入海口附近,接应自己一行人。
随着魏延军令下达,两千楚军犹如下山猛虎,直扑军马场。
“什么人?”
军马场作为齐国军事要地,也有近千名齐军驻守。
当看到无数人影从远方奔来时,负责统领驻军的校尉心中顿觉不对,忙高声喝道。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道灿烂的刀光。
眼见魏延一刀将对方主将劈作两半,楚军士气大振,向着不远处匆忙集结的齐军士卒们冲了过去。
只是刹那间,战斗便已爆发!
虽说齐军占据地利之便,但无论是士气,还是状态,都与楚军相差甚远。
随着齐军主将瞬间被斩首,齐军士气大跌,再加上他们是匆忙集结,阵势尚未摆好,楚军便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魏延和高览亲自充作箭头,亲卫作为两翼,楚军瞬间便将齐军本就不完整的防线彻底冲垮。
以有备击无备,本来人数就处于劣势的齐军在楚军的猛攻下,顿时乱了阵脚。
他们只坚持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再也支撑不住,丢盔弃甲,转身就跑。
大溃败!
魏延看着满山遍野溃逃的齐军,下令道:
“让士卒莫要追杀那些溃卒,找到牧马人,让他们把马群中的良马找出来,我们不等在此地久留。”
很快,数名牧马人便被带到魏延面前。
“尔等,只要把这马场里的好马给本将找出来,本将便饶尔等一命,否则,明年今日便是尔等的忌日。”
随着魏延话音落下,站在他身后的楚军士卒纷纷抽出兵刃。
“大人放心,大人放心,我们绝对按大人说的办,定为大人找出好马来。”
这些牧马人平日里哪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哆哆嗦嗦的颤声说道。
魏延一挥手,一名牧马人身后跟着三名楚军士卒,找马去了。
不过一个时辰,一匹匹战马便被牧马人赶到了魏延等人的面前。
在五六百匹战马中,有两匹战马最引人注目。
其中一匹大黑马,浑身乌黑油亮,没有一丝杂毛,只是在四蹄之上,有着一圈白色的毛发,正是那有名的踏雪乌骓马。
另一匹,则与这踏雪乌骓完全相反,从头至尾有一丈四尺长短,从蹄到背约有九尺开外,浑身上下似雪一般白,只有额前脑门上有一撮似火红毛,从远处看去就如那雪地里一盏灯一样。
“大人,这踏雪乌骓和千里一盏灯,是这马场最好的马王。这马场里的马,都臣服于它们,是它们的族群。”
一名牧马人壮着胆子说道。
释放出自身气势,将两匹马王压服,魏延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你们做的不错,正巧,陛下那里缺管马的人才,你们就一道和我回去吧。”
啊?
十余名牧马人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出,一个个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魏延冷笑道:
“马场遇袭,战马被抢,难道你们以为只有那些守军会被降罪不成?”
听到魏延的话语,这些牧马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是啊,如果事后朝廷追查下来,军马场那些守军固然是吃不了兜着走,但他们这些牧马人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如此看来,他们除了和这些楚军一道返回楚国外,别无他法。
看着被魏延三言两语给忽悠上船的牧马人,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成济不知为何,心中没来由的舒坦了不少。
“文长,这么多战马,我们不可能全带上船啊!”
这座军马场里驯养的战马,数量在万匹上下,根本不可能全部运回楚国去。
“我们只带走种马和头马,剩余那些马匹,全部驱赶出去。”魏延显然心里早就打好了草稿,“至于这马场,一把火给它烧了,不给齐人留下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嘶!
高览看着魏延的眼神都变了。
他只想着把一些优质马种在离开前尽数宰了,却没想到魏延比自己还要狠,要一把火烧掉这军马场。
虽然说战马大部分还在,但没了马场的草料,这些战马也就没了食物来源,时间一长就会掉膘。
马匹如果掉膘严重,就不能当做战马,只能当驽马来用了。
除此之外,齐人想要在短时间内筹集足够这么多马匹食用的草料,也是一件麻烦事。
怪不得这魏文长能被关镇国任命为主将,而自己只能当他的副手。
不久之后,军马场中火光冲天,滚滚浓烟就算是相隔百里,都能看得清清楚。
受到惊吓的马匹开始成群结队的向着四周奔逃。
而魏延等人,也在这时带着这些牧马人和精挑细选出来的近千匹马匹离开军马场,悄悄向着与运输船只约定好的地点赶去。
…………
却说谢文渊一路败逃,终于在中平府和商台府的交界处稳住了脚步,收拢残军败将,稳住阵脚,随即差人打探张兆兴消息。
不久,噩耗传来,说张兆兴兵败身亡,尸首沉入沧龙江中,打捞不得。
谢文渊闻报,心中大恸,哭晕在地,唬得诸将慌忙施救,方才悠悠醒转。
谢文渊想起这几日损兵折将,不由得恨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
“张帅为救我等,引兵独拒楚军,兵败身亡,此仇此恨,我谢文渊若是不报,当如此案!”
说罢,挣扎起身,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将几案斩下一角。
“愿与将军共报此仇!”
主将见状,齐齐躬身说道。
谢文渊见状,心中好受许多,安抚诸将道:
“此番谋划落空,被楚人将计就计,乃谢某之过,与诸位将军无关。还请诸位将军安心收拢士卒,清点人数,谢某自会向陛下上表请罪。”
见谢文渊主动揽下责任,诸将各自心中松了一口气。
几日后,各军各部清点士卒,报于谢文渊。
谢文渊看罢,心中愈发难受。
原来,这一战下来,齐军可谓遭受重创,近百艘大小战船十不存一,四万水师仅剩一万有余,剩下不是战死,就是被俘。
收拾心情,谢文渊强打精神,将此战经过与请罪书,连同张兆兴遗书一道,差人星夜送往东都城。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个接一个坏消息被报到谢文渊面前。
先是一支运粮队在宿瀑县周围被疑似楚军劫掠,运粮官岳州失踪,并且,对方在劫掠完粮草后,只留下够用的部分,剩余尽数分给了周遭生活的百姓。
“该死的楚人!”
看着眼前的情报,谢文渊恨声骂道。
这简直是慷他人之慨!
且不说被抢走的粮食,单单留到那些百姓手中的粮食,他们是收还是不收?
收缴上来,士卒固然不用饿肚子,但周围的百姓却会怨声载道;
但如果不收,他麾下的这些士卒就要饿肚子饿上几天,本就因为兵败而低落的士气会遭受到严重打击,甚至会引发兵变,而那些百姓也不会感谢自己。
因为说到底,这粮食是楚人,而不是他们齐人,发到这些百姓手中的。
一想到其中的利弊,谢文渊对于出此毒计的楚将直恨得牙痒痒,但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捏着鼻子,派骑将詹信统领五百骑兵,去宿瀑县周边把那些粮食给收缴上来。
因为相比于民怨,兵变无疑更加可怕。
刚把骑兵派出去不久,一封接一封的告急信便来到了谢文渊面前。
信中所言,全都是乡邑被楚军攻破的消息。
在舆图上把这些乡邑标注出来后,谢文渊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因为通过这些乡邑,他明显可以看出来,对方是一路向北的。
他们的目标是哪里?
谢文渊开始在心中思索起来。
“东昌府内最重要的几处地点是哪里?”
谢文渊看向身旁几名谋士。
谋士们盯着舆图看了一阵,方道:“将军,除了东昌府府城外,还有这几处地点,不是军事要地,便是重地。”
说着,在舆图上给谢文渊标了出来。
看着被标出的几处地点,谢文渊蹙眉思忖起来,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失声惊叫道:
“不好,军马场!”
几名谋士闻言,也反映了过来,纷纷脸上变色。
因为东昌府内的那座军马场虽然不是大齐境内最大的,却是最优良的,产出马种的品质,相比其他马场都要高出许多来,陛下的御马几乎都是从这座军马场中挑选出来的。
这座军马场若是有失,不说整个大齐骑军的质量会不会下降,单单是陛下的雷霆之怒他们都承受不住。
“快,快,速速派人飞马告知詹将军,让他莫要收粮了,直接渡过峰首河,救军马场要紧!”
想到军马场被攻破的严重后果,谢文渊也有些慌了神。
两日后,当得到军令的詹信好不容易渡过峰首河,来到军马场附近时,看到的一幕让他那颗心都要滴出血来。
哪怕隔着丘陵,依旧能看到远处一道道升上天空的黑烟,而周围的树林里,道路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战马。
“将军,怎么办?”
一旁的亲卫出声问道。
“还能怎么办?”詹信一脸无奈的说道,“告诉所有人,统统下马,把这些马匹给收拢到一起,同时让人去告知谢将军,让他多派人手过来,最好有熟悉马性的马夫,否则就算你我累死,也收拢不了多少战马!”
说到这里,詹信忍不住对那些下黑手的楚人痛骂出声。
这群人,实在是太狠了,把这么个大烂摊子留给自己!
就在齐军忙着收拢马匹的同时,魏延带着两千士卒和千余匹战马,也来到了东海之滨,与等候在此的运兵船接上了头。
“将军威武,我等佩服!”
看着一匹匹被运上战船的战马,一名名水军士卒的脸上写满了“佩服”二字。
面对着水军士卒的赞誉之语,魏延一反往日的桀骜,朝神京方向拱了拱手,说道:
“全赖陛下洪福,本将方有今日。”
随后,又向为首的水军将领问道:
“关大帅和杜学士那边战况如何?”
对方闻言,神情愈发振奋,喜不自胜道:
“魏将军,关大帅和杜学士这一战大获全胜,几乎全歼整个齐军水师,就连那齐军统帅张兆兴也命丧沧龙江中!”
不等魏延开口,在魏延身后,听到这个消息的岳州和萧成济齐齐惊呼出声。
“这怎么可能?”
那水军将领知晓两人身份,此时闻言,顿时脸露不悦,冷哼一声道:
“你两人若是不信,等到了江南,见了关大帅和杜学士,就知道今日本将所言非虚!哼,若非那谢文渊跑得快,关大帅连他都一同捉了!”
见对方言之凿凿,不似作伪,岳州和萧成济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似乎还没有从齐军兵败,主帅身亡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高览见状,嘿嘿一笑,在两人心中又添了一剂猛药。
“你们难道以为张兆兴的计策完美无缺不成?实话告诉你们二人,早在你们齐人发兵之前,我大楚君臣已经尔等诡计尽数看穿,这才有了这一出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两人勃然变色,完全没料到计划还未实施,就被对方完全看破,甚至还被对方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两人之中,萧成济心思更重,想的也更多。
回想起魏延这一路的所作所为,萧成济心中在佩服之余,更多了几分恐惧。
连这样智勇双全的大将在楚军之中,也不过是一路用来牵制骚扰的偏师,那么楚军中还有多少英杰?
那楚国天子能被这样的大将所推崇,君臣一心,上下同欲,那假以时日,等到楚国羽翼丰满,我大齐又有何人可与之相抗衡?
谢文渊谢将军吗?
原本他还信心十足,认为对方是张兆兴之后,齐国的擎天一柱,定能助齐国挡住楚国北上之路,但经此一败,他渐渐对对方不看好了起来。
再联想到自己如今在齐国,恐怕是名声臭到烂大街,被刻上“叛徒”之名的自己,如果被齐人看到,恐怕是人人诛之而后快……
他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想到此处,登上船只的萧成济翘首西望,看着渐行渐远的陆地,只觉得心中愈发迷茫,对于为齐国效死的念头也渐渐变得薄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