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负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跪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我家主人打听到,东路军这些日子其实陆续回来了不少人,都被寻衅关押,如果将军愿意,我家主人可以帮助解救一批。”
贺世贤目眦欲裂,如雷的声音吼道:“我道好些兄弟拼死回来怎么又突然杳无音讯了的,竟也是你们做的!”
李负被吓得浑身颤抖,连忙矢口否认道:“不不,将军万莫误会!这事确实不是我家主人做的,但我家主人可以解救!”
贺世贤狠狠地瞪着他道:“有多少人?”
李负咬紧牙关:“大约百八十人。”
贺世贤“砰”的一拳砸在茶几上,腾地一声站起冷笑道:“好啊,厉害!”
“你们这是拿住了我的七寸,想要逼我就范啊!”
李负赶忙道:“将军对刘大帅的情谊人尽皆知,但刘俊大人的事情既已然无能为力,咱们便只能顺其自然了。不像这百八十条性命,救不救得回来,不过是将军一念之间的事情。”
贺世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就要喷出火来,良久,却终于还是长叹一口气道:“这些人里,陈绍孙在否?”
李负又咬了咬牙,点头道:“在。”
此人是李清重点关照的一个,但李负相信,这人也包含在李清所谓的“不惜一切代价”之中。
贺世贤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片刻之间仿佛是做了艰难的抉择道:“事成之后,再过来领那个细作。”
说完,他看也不看李负一眼,背手走进了后堂。
李负长吁一口气歪坐在地上,宛如劫后余生一般。
第二天,陈绍孙就被带到了贺世贤的营中,贺世贤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伤情,然后将他引到后院,见到了早就望眼欲穿的杨端和。
三人交谈一番,贺世贤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陈绍孙便不顾有伤在身,同杨端和匆匆离去。
这边曹雄也在贺世贤营中吃了不少苦头,他被放出后,得知刘俊已经被押解京师斩首的路上,认为任务勉强算是完成,便通过李清的渠道悄悄离开了辽阳,直奔建州而去。
一路上,他的脑子里时不时都会闪现出刘俊那晚上跟他说过的一句话,那个俊朗刚毅的年轻人自信满满道:“我会再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曹雄狠狠地摇摇头,想要把那些不可思议的想法抛掉,但那句话却偏偏是在脑海中反复回荡,愈加清晰了。
半月后,押解刘俊的一行人在距离京师不远的密云境内中了蒙汗药,醒来时,刘俊早已不知所踪。
暗中跟着的贺家高手也大吃一惊,双方都发了疯地寻找,但刘俊却仿佛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事情传到京师,朝廷震怒。
这时候,万历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都很难见到他,不过偶尔从司礼监传出一些口谕罢了。
又过了十天,李清派出的一匹快马奔进了京师,不久,司礼监秉笔太监梁永派人传来万历口谕,曰叛贼刘綎,深负国恩,全家于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斩首示众,以慑天下不臣者!
方从哲接到口谕,沉默良久,要说起来,自己和这刘綎还有一段渊源,外界也多猜测刘綎同杨镐一样,乃是浙党一系的将官,谁曾想,这萨尔浒一战,全部葬送了。
好在其子尚在人世,以后暗示缉捕的人宽宽手好了。
方从哲知道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摇头叹息一声,然后交办下去照例执行。
刘家故旧打点过的狱卒于当天晚上,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正在监狱中的张氏。
狱卒走后,张氏再也难以入睡,在焦躁不安的氛围中一直捱到深夜,终于等到了刘府的大管家刘安。
刘家毕竟是根基深厚,在刘綎被污蔑叛国的消息刚出来时,其夫人张氏便当机立断,将刘府能套现转移的财产尽数变卖,做好了假账,让大管家刘安带着家中幼童以及这些钱财逃跑。
不久,刘府果然被下令抄没,而刘安则又从幕后浮出,担负起了结交朝中权贵,营救刘家老小的责任来。
一个月前,刘俊传出要被从辽东押解到京师的消息,张氏得知后悲喜交加,很快就安排刘安往北迎去,想办法暗中同刘俊接了头。
这次二人又悄悄商谈了一会儿,最后只听得张氏坚决道:“我不同意!”
“现在少爷的命重于一切,刘家以后都靠他了。”
“这一百来口,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根寒毛,没有胜算的,刘安你不能跟他一起胡闹!”
刘安恭声应是,离开时满脸的悲愤和决绝。
漆黑的牢房中,张氏倚着冰冷的墙壁就这样又坐了一夜。
凌晨时,狱卒又给张氏端来了断头饭,菜肴色香俱全,还有一小壶好酒。
张氏毫无食欲,只吃了两口,便是难以下咽。
之后便是最后一次过堂、验明正身等等繁琐的事宜,因为大太监梁永的亲自关照,各道程序都走的相当严格,等一切结束之后,已经临近中午。
这时候,距离午时三刻已经不剩多长时间,狱卒给刘家众人带上枷锁,由两队兵丁押着徒步走往不远的刑场。
这一路走过去,就算是游街了。
街道两边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一个个都伸出正义的手指对他们指指点点,有一群书生模样的人还收集了一筐垃圾专门用来往犯人身上扔。
“叛徒!”
“国贼!”
“辽东竟坏于尔等之手!”
他们一路扔,几个小乞丐低头从押送兵丁的脚底下钻过去,跟着一路捡。
已经乔装打扮过的刘俊混在人群中,看着这群义愤填膺的人,心中只觉得好笑。
好不容易到了法场,张氏他们浑身上下已经狼藉不堪。
行刑台上陆续已经跪了老老少少一百余口人,其中还有刘俊刚满十四岁的妹妹刘瑶。
其他人都在低头哭泣,只有张氏不断往人群里张望,她这段时间也只是听刘安在中间传达,还一直未能再见过刘俊一面。
“这就是我的母亲吗?”刘俊低声喃喃自语,心中莫名其妙地竟对这个陌生妇人产生了一丝亲近之感。
“陈绍孙应该比我还早到京师才是,问题到底出在哪?”
刘俊眼睛四处瞟去,沸反盈天的围观人群里,他看到了刘安对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些人一直在人群中左右挪动,互相交换着眼色。
除此之外,他还看到几个朝廷的探子也混在了人群里,占据了刑场外围的几个关键脚点,他们身法老练,隐蔽地也极好,只可惜瞒不住刘俊。
他目光继续往四周逡巡而去,只见刑场对面的酒店二楼上,竟然既有刘府的家丁,也有朝廷便装的公差,他们相距不远,宽大的衣袍下都藏着手弩,彼此竟都对对方毫无察觉。
刘俊长吸了一口气,天子脚下,重罪钦犯,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刘俊暗中将这信息通过别人传给刘安,刘安大吃一惊,慌忙着手应对。
重重重兵,戒备森严之下,硬来的话,拼着损失惨重,成功的概率也是极低,但刘俊却没有别的选择。
袖手旁观,只会让刘府的老人同他离心离德,他便什么也继承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