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顺天府尹邹坤元正穿着大红官袍坐在凉棚底下,他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个漆黑的签令筒,里面插着几个火签令。
按照规矩,只要午时三刻一到,邹坤元就得抽出火签令往地上一扔,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斩!”
侩子手手起刀落,这百余个犯官家眷的脑袋就会被璇上半空,双目圆睁地落地后,场下的围观群众就会响起雷鸣般的呐喊声,欢呼朝廷惩恶扬善,为民除害。
届时,邹坤元再起身朝四面拱拱手,发表一番施政感言,便可打道回府。
此时,见人犯带齐,邹坤元用手遮着眼睛看了看日头,知道距离行刑还差点时间,便只得耐心等待着。
邹坤元作为顺天府尹,也是朝廷中的一个要员,除了这种钦定的逆案,他很少要亲自做监斩官的。
见时辰还未到,邹坤元就无聊地将手放在火签令上摸来摸去,直摸得场下时刻关注着的刘安心惊胆颤。
古人最注重令出必行,即使是错误的指令,只要令牌落地,也必须立即执行。
刘安真怕他摸着摸着就碰掉了一支。
行刑台上,张氏穿着囚服被反绑着双手跪在那里。
她是一品诰命夫人,入狱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受到刑讯,尚且保住了刘家主母最后的体面。
张氏又抬起头往人群中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一回她终于对上了刘俊的眼睛,即使对方化了妆易了容,她还是一眼便瞧出来了。
张氏嘴角翘起,对着自己的骨血微笑着摇了摇头。
风雨坎坷几十年,她其实早就看惯了高门大户的风流与落寞,兴也罢,败也罢,楼起楼塌,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唯一感到放心不下的,也不过是眼中的这个儿子罢了,刘俊好不容易才逃出升天,她不愿意让他再为这高门贵邸陪葬了。
听到耳边传来幼女的哭声,张氏收回思绪,沉声呵道:“瑶儿不许哭!死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刘家满门忠烈,绝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刘瑶忍不住抽噎着:“娘,瑶儿……瑶儿还是怕……”
“不怕,路上有为娘。况且,你爹也在路上等我们呢。乖孩子,不怕,不怕。”
刘瑶闻言强忍的情绪,哭声也变成了压抑的啜泣,但没一会儿,重又放声大哭起来。
张氏心中酸楚,她不忍心再呵斥女儿,只想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可双手被缚,只能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棚子底下的邹坤元看了看正中的日头,摇着头从签令筒里抽出了一支火签令。
他心里也相信刘綎是被冤枉的,甚至满朝公卿都相信,唯独皇帝不相信。
但皇命难违,为之奈何?
“午时三刻已到,斩!”
说罢,邹坤元扬起袖口,就要将抽出来的火签令丢下。
“刀下留人!”
随着一声爆喝响起,一个骑士跨着骏马分开围观的人群,向着法场疾驰过来。
邹坤元为了止住丢火签的手势,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了出来。
一队兵丁瞬间拔刀在手戒备,领队的高声喝道:“大胆!何人刑场喧哗?”
那骑士直飞奔到行刑台不远,纵身下马,跪在地上双手托着一个四方四正的包裹,朗声道:“大帅的总兵官印已经找回,绝未献给奴酋!恳请中丞大人奏明天子,还我家大帅清白,以告在天之灵!”
邹坤元见状连忙招手道:“快呈上来!”
前面的兵丁赶紧接过骑士手中的包裹,快步给邹坤元送去。
邹坤元打开一看,赫然正是大明总兵关防的规格,上面用篆书刻着两行八字:“提督四川总兵官印!”
刘綎原任四川总兵,萨尔浒前才被临时抽调到辽东前线。
邹坤元是顺天府尹,总兵印什么样还是知道的。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骑士,沉声道:“既然官印已经找到,为何不早早送到兵部?”
那骑士朗声道:“回中丞大人,小人被奸臣拘禁,几乎丢了性命这才逃了出来,今天刚刚赶到京师,实在来不及再送到兵部了。”
“但小的愿以人头担保此印是真!”
刘安此时也跪下道:“中丞大人,我家老爷忠贞报国,战死沙场,以至于尸骨无存!如果朝廷轻信小人谗言,将我刘府满门上下也杀了,岂不是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
邹坤元皱着眉头,这刘安他是熟悉的,这些日子没少往他府里送银子。
可你这身份是上不得台面,按理也该在这行刑台上面的,此时还冒头出来喊冤,将我置之何地?
真是个十足的猪脑子。
邹坤元正要开口呵斥,却是听得刘安继续道:“中丞大人若实在不信,可将我刘家上下继续关押,再将此印送往朝廷核查,左右不过三五天的事情,定然真相大白!”
“还望中丞大人开恩啊!”
与此同时,法场周围又跪下几十个彪形大汉,他们一边下跪高呼,一边用余光瞟着邹坤元。
按照事先的规划,只要邹坤元不答应,他们就暴起冲杀,劫了法场!
邹坤元眼睛转了一圈儿,嘀咕道:“你说的倒轻巧。”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将这总兵官印呈给朝廷查验,即使是假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失察的罪过,这刘綎的家人该斩再斩,刘家人不会记恨,皇帝也不会怎么着自己,还能在士林里落个爱护忠良的好名声。
如此想来,倒也不亏。
况且,自己之前还收了人家不少银子呢。
想到此,邹坤元抚着胡须清了清嗓子就打算开口答应。
不想这时,竟又有一骑自北边奔驰而来,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浑身是血,一手控着骏马,一手高举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远远就高声喊道:“刀下留人!某乃刘大帅标下游击将军陈绍孙!大帅总兵官印在此!中丞大人刀下留人!”
听到还有一个送印来的,邹坤元两眼顿时就瞪的溜圆,惊得胡子都拔掉了几根:“还来?”
刘安先喜后怒,待那彪形大汉飞身下马之后冲上前去抓起他的衣领,怒喝道:“陈绍孙!你没死怎么才来!”
人群中的刘俊见状禁不住也是长吁一口气。
来了!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