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军务,大约是没毛病的。
相当紧急,就好比钱塘江大潮,来时如怒马奔腾,退去一片狼藉,一泻千里。
现场办公,突出的是主公的勤政!
半个时辰后,
李郁离开,掸掸袍子上的土,询问贾笑真:
“本月的宣传重点是什么?”
“如果不给清廷上缴钱粮,江南人人都能吃白米饭。”
“好。”
“主公有什么指示吗?”
“多从地域之争入手,有争议就有矛盾,有矛盾就好动手。江苏人很吃这一套。”
“主公真乃天人也。”
打发了这个不正经书生,李郁令亲卫去传苏十八。
苏十八在靶场训练,赶到这里还需要点时间。
于是,这段空闲就留给范京了。
他汇报了吴县的一些情况,主要是府库储量和武装力量的掺沙子。
“衙役的三成、民壮弓手的五成、巡检司的四成,都是咱们的人手。嗯,老范,你做的不错。”
“黎县尊如今放手了,不过他那一份分润真不轻,寻常的知府都拿不到。”
“不要心疼,能用钱的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说到这里,范京突然想起一个人:
“主公,王县丞是个隐患。最近他虽然不再公然和我们作对了,可是却像两条平行线,一直保持着距离。我怕”
李郁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来安排,让他死于镇压民乱,给他的家眷挣一份抚恤金。”
……
远远的,苏十八的身影出现了。
李郁笑道:
“这是一匹桀骜的西北独狼,养不熟的。”
“主公慧眼如炬。”
范京突然有些明白了,刚才的紧急疏散并不全然荒唐。
在那么一瞬间,他心生遗憾。
在吴县当典史,不如一直坐镇西山岛,更能巩固和主公的私人关系。
不过转念一想,杜仁也被外放了,心里就平衡多了。
“标下苏十八,拜见主公。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十八这段时间见识到了李家军的实力,大为震惊,羡慕嫉妒。
自然也明白了李郁的真实目的,是造反!
所以,他干脆来了个双膝跪地,磕头山呼万岁。
谁说西北汉子桀骜不驯,只会站着死的。
至少苏十八不是,他灵活的很。
李郁一言不发,沉默了许久。
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大清朝百姓虽然愚昧怯弱之人很多,可桀骜胆大之人也不少。
还是那句话,基数太大了!
哪怕是百分之一,绝对值都是个巨大的数字。
沉默,就是施加压力。
苏十八的后背开始冒汗,终于听到了一句:
“起来说话。”
他满心欢喜,坐在了地上。
“苏家堡的血仇,我是支持你报的。但兰州距离千山万水,实力相差悬殊”
苏十八默然,他知道这是实情。
王亶望在甘肃做布政使,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机会。
李郁观察着他的眼神变幻,轻轻说了一句:
“不过,王亶望就快要调任浙江巡抚了。”
“真,真的吗?”
“朝廷的邸报,在我面前没有秘密。”
苏十八大喜,又是两个响头,额头隐隐渗血。
“求主公给我复仇的机会。”
“快了,不过你先去办几件事,证明一下我没看走眼。”
“属下若办不好,就提头来见。”
……
李郁看着范京,示意这货接下来交给伱了。
“小苏啊,跟我走吧。”
坐船离开西山岛时,苏十八惊鸿一瞥,瞅见了“太湖幽灵号”。
正在船坞进行改装,增加火力密度。
密密麻麻的火炮,让他看傻眼了。
“这,这”
“嘘。”范京神秘兮兮。
“明白,我明白。”
“主公很宠爱你那位义妹,这是看在她的面子上给你机会,你要珍惜。”
“谢谢主公,谢谢范大人。”
在这一刻,苏十八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天真书生,而是出身于兰州府豪强,枪棒骑射读书都有涉足。
天上掉馅饼,陌生大哥天使投资的事,普通人或许会信。
他是绝对不会信的。
作为豪强,良心道义都是放在秤上卖的。
有良,就没法强。
有心,就没法豪!
如果没有苏卿怜的枕头风、还有王亶望即将调任杭州,双重利好,逻辑上讲得通。
他一离开
西山岛,就会考虑逃亡。
命,宁可把握在自己手里,也不要交到别人手上。
但目前看来,最优选择是先蛰伏一段时间,攒点家底,再脱离李家军序列。
“小苏,你在想什么呢?”
“哦哦,谁不说咱太湖美,我在欣赏。”
范京也作势,趴在船舷介绍起了湖景。
在吴县当典史的这段时间,他的见识突飞猛进。
了解了不同阶层的不同心态、逻辑。
也学会了如何驾驭属下,聪明的、不太聪明的,忠诚的、不太忠诚的,有才的、不太有才的。
回家后,也时常对夫人讲起。
夫人毕竟是世家女,家学深厚,对这些拿捏人心的事有很深的研究。
范京对于如何做上司,如何做下属很快就有了更深的领悟。
哎,大清,哎,糟粕,哎,真香!
……
如今的一府九县,各路蟊贼如同过江之鲫,此起彼伏。
这就是江南绿营被打残的结果,威慑消失了。
汛兵、巡检是不愿意打仗的,都缩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胡游击,和黄守备最近很吃香!
二人分别率领城守营、平望营,四处出击剿匪。
但官绅们都认为胡游击打仗是勇猛的。
身为游击将军,却甩掉官袍,绕起辫子,光着膀子举着大刀片,冲锋在前。
紧随他的几十精锐,也是如此作派。
赤膊猪突,主打一个勇猛!
大清朝不论官民,就吃这一套。
这么一冲,蟊贼立马崩溃,丢下几具尸体,其余作鸟兽散。
胡游击从不追击,返回后穿好官袍,在众人面前擦拭带血的佩刀,无他,要饷!
士绅们不敢不凑银子,否则下次再遇到蟊贼作乱,这位猛将就不来了。
城守营的弟兄们那是明码报价,绝不含糊。
奔波作战了8个地方,人却是长膘了。
平望营就混的差多了,士绅们的评价是“下勇”。
黄四在东山团练参观了一段时间,学的是正经的军阵。
他剿贼,无论对方是十几人还是上百人。
都是先整队形,盾兵在前,长矛兵紧随其后。
兵丁们人挨着人,肩并着肩,在鼓号声中齐头并进。
弓箭手和鸟枪手则是在两翼提供火力。
士绅们见了,直摇头,说这是乌龟壳打法。
即使有一次,平望营将一股慌不择路的蟊贼赶进了池塘,几乎剿杀殆尽。
士绅们也认为,平望营不行!
在府衙,邀请城守营作战一次的开拔银子是500两,平望营只值200两。
士绅们宁可邀请身价更贵的城守营,也不太看得上平望营。
胡之晃得意洋洋,悄悄点拨黄四:“咱也是演员,战鼓一敲,这就算是扮上了,扮相最重要,一定要霸气,符合他们对于关二爷张三爷的想象。”
黄四恼火,摇头像拨浪鼓。
他拒绝学习城守营的先进经验,依旧是呆板的乌龟阵。
这是一个正经人最后的倔强。
……
刘千将这事当作笑话,讲给李郁听。
李郁也笑出了眼泪,这很大清。
实际上也不该嘲笑大清,再过几百年也是如此。
有钱人挑选保镖,优先选择那些人高马大,看着就威武的,如果是黑色的,金发的就更棒了,自带bu。
而身高不够,吨位不够的,再能打也不要。
荒诞吗?倒也不完全是!
有钱人不是生活在索马里,所缺少的不是真正的安全,而是心理上的“安全感”。
这一点,李郁想得通,但是他不会说出来。
相反,他还要勉励一下黄四。
令人送去了2柄新打造的燧发火铳。
平望营实际上也姓李了,提纯过了。
福康安东征的时候,从平望营调走了200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之后再次募齐了兵源,都是自己人。
毕竟还领着朝廷的饷银,若是人手一把燧发枪就太过分了。
大刀片,红缨枪,才像个绿营兵!
黄四只能苦练军阵配合,长矛阵、盾阵、配合少数远程兵种,倒是和东山团练类似。
……
上方山,一场盛大的超度法事正在进行中。
寒园寺有资格穿袈裟的和尚都来了,个个手持法器,高唱佛号。
祭奠最近战死的李家军弟兄们!
人,到底有没有下一世,说不好。
但是,活人都看着呢,可以增加凝聚力。
“李施主心善虔诚,我佛会保佑你的。”监寺智空小声说道。
“劳烦大师了。”李郁也虔诚的双
手合十。
“一会贫僧会请住持过来。”
“如此甚好。”
这一场法事,费不菲。
主要是李郁提出了一个要求,在寒园寺佛塔内,悬挂死亡弟兄的名讳。
名讳就写在一张小小的金箔纸上,以示纪念。
监寺智空未加思索就答应了,一举两得的事。
施主愿意钱,寺里可以赚钱,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佛号悠扬,法器铮鸣。
李郁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好和尚,双手合十向自己致敬。
“李施主好,贫僧灭空。”
“大师请移步,我们聊聊?”
灭空的身材高大,眼神平静,寡言少语。
山腰平台,视野开阔。
沉默许久后,李郁才打破了安静:
“大师,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灭空瞅了一眼,语调淡定:
“施主若是想做好人,那就是好人。想做坏人,那就是坏人。”
……
身后按刀站立的亲卫队长李小五差点笑场。
秃驴,你能辩的很嘛。
“大师,什么样的是好人?什么样的是坏人?”
灭空摇摇头,很真诚的说道:
“贫僧觉得,没有标准。”
李郁眼睛发亮,盯着他问道:
“在下有一些困惑,请大师解惑?”
“请讲。”
“贞妇失守,不如名姬从良,公平否?”
灭空语调如常:
“这是因为世人对她们的期待不同,故而评价不同。”
“可否理解为,世人对好人的期待过高,对坏人的期待很低?”
“可以。”
“那如此说来,岂不是做好人吃亏?”
李郁的步步紧逼,终于让灭空有些诧异。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施主你有些极端了。”
“大师,《涅槃经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认可吗?”
灭空的手微微颤抖,但还是坚定的点点头。
“好人成佛需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坏人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就行了。大师,这样真的好吗?”
见灭空痛苦的哆嗦,李郁继续追问:
“一个坏事做尽的恶人,偶然做了一件好事,众人就刮目相看,直呼浪子回头金不换。而一个从不做坏事的好人,做错了一件事,就被千夫所指,打翻了再踩上一只脚,抨击为伪君子。大师,荒唐否?”
灭空失态了,颤抖说道:
“施主,别骂了,别骂了。”
……
一番交锋,灭空大师终于崩溃了。
李郁已经有数了,却也不想点破。
俩人站在山腰,不再闲聊,沉默许久后。
“我想请教大师,如今世道做好人容易?还是做坏人容易?”
灭空这才睁开了眼睛,拨着手中念珠,叹了一口气:
“做坏人容易,做好人很难。”
“为何?”
“做好人既要注意方式方法,又要扛揍,还要懂法,懂人性,家里最好还有点钱。”
“那做坏人呢?”
“只需杀人放火即可。”
一旁按剑静候的李小五,听的目瞪口呆。
这秃驴,到底在说啥?
很熟悉的感觉!
李郁则是默默的点点头:
“我明白了。可否多问一句,做坏人能得利,做好人又能得到什么?”
灭空很认真的回答道:
“快乐!俯视众生的快乐!”
……
在大清朝,有一种神奇的现象。
在好人身上挖掘坏事,在坏人身上挖掘好事!
如果肉眼挖掘不出来,就上显微镜,总能发现污点闪光点!
这一套打法,御用文人最擅长。
根据朝廷的需要,去重新定义一个人。
有的放矢、局部替代全部的宣传,就足够迷惑大部分人的心智。
李郁认为,打破观念的桎梏很重要。
英雄就是英雄,而不是什么德行有亏的英雄。
恶人就是恶人,而不是什么有孝心、讲规矩的恶人。
不知道是谁打造的这根“评价“锁链,谁不听话就给套一根。
然后,旁观者就跟着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李郁做事,亦正亦邪,争议颇多。
若是事事都束手束脚,只怕是一事无成。
若是将来,有人非要拿这个“锁链”来套自己,称量自己的品德。
他一定会选择物理辩论。
用1两重的铅弹,直接打哑喋喋不休的人形喇叭。
……
灭空双手合十,突然吐出一
句:
“施主有慧根,佛缘深厚。”
说到这里,李郁突然想起一件事。
1月前,京杭大运河里捞出来3具尸体,溺水死亡,无伤痕。
仵作判断这些人是喝醉了脚下一滑,滑过了1丈高的河堤,掉进了运河。
而此3人,生前都是在吴县经营鸡毛房的,住一晚收费20文。
寒园寺募集善款后,一口气建了5间鸡毛房,收费仅1文。有时候,甚至还允许乞丐流民挂账。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因为这事,同行们多次打上山门,辱骂威胁,甚至点火烧过一间鸡毛房。
衙门里不愿过问此类纠纷,只是两不相帮。
李郁猜测,就是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好和尚做的。
于是询问道:
“大师,若是有恶人骚扰山门,你会如何做?”
“贫僧会先给他们讲一讲大乘佛法。”
“若是不听呢?”
“那贫僧也略懂一些拳脚。”
李郁听了,肃然起敬,觉得这和尚已经参透了人间真谛。
傍晚,
法事结束后,灭空前来道别。
李郁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师,天色这么黑,你想普度众生,有可能吗?”
“贫僧想试试。”
这一瞬间,灭空笑了,李郁也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