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二一丸的药,现在也算是天价,李胜利出口之后,驾车来洼里村的人并没有说话。
而是看向了身后的两个女人,他是洼里往北山上村的支书,两村相距三十多里地。
山上,就属于纯粹的山村,山上的名字虽土,但也是个传承了几百年的古村,人口比洼里少点,但村子可不小。
“这個时候别看女人,他们断不了的,你是男人你说,我也不要你们钱,就问你们能不能用药。”
见男人回望,女人犹豫,李胜利看了看眼前的驴车,驴子油光水滑但眼神浑浊,驴车老旧的厉害,显然从驴到车都是古董。
再看几人的装束,男的一身满是补丁的中山装,应该是夹袄改的,夹袄无盖的侧兜,李胜利很熟悉。
而两个女人则是穿着紫褐色的斜襟棉袄,底色已经看不出来了,显然这几个的条件不怎么好。
这应该也是他们不去医院来洼里的主要原因,医院,一听就是花钱多的地方。
自己口中一丸一块二的安宫牛黄丸,可能是把他们吓到了。
两个女人对望了一眼,她俩的岁数都不到三十,在大队里不要钱,要什么,女人多少清楚点。
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两个女人先于男人点了头。
“成,您用药吧……”
攥了攥手里的大马鞭,山上的支书,也带着犹豫点了头。
山村的日子也不好过,粮所征公粮,要的是苞米、小麦,豆子、小米当然更好。
但山村不出别的,地瓜、南瓜不少,玉米、小麦的产量,收起来的比撒下的种子多点有限。
能过好的村子,还得是洼里这样,前有平地后有山地,平地打粮交公,山地产瓜自用。
山上村的自留地也不少,产量也可观,可山上的地瓜、南瓜,大多用来换公粮了,比穷、比惨,山上村,一直以来都是公社的第一名。
山外面一个工分能合到一毛上下,山上村连三分都合不上,前几年连年负分,村里的社员,人人都欠着公社的债呢!
“看好了,这是同仁堂买来的安宫牛黄丸,带蜡封的。
别扫一眼算完,看仔细了,孩子烧的厉害,用药咱们必须看准了。”
不理会满心烦恼的三人,李胜利只做自己应该做的,将肖凤递来的八角盒打开之后,在三人眼前各自停了一下,这才开了蜡封。
“去弄碗水过来,屋里的药罐熬上一罐姜汤,烧上一罐热水。”
看了看孩子的岁数,见两个都是男孩,李胜利将手里的蜜丸掰下了三分之一,想了想之后,掰下的三分之一,他又掰成了两半。
剩余的放进药盒,他只拿着六分之一的蜜丸,分了两份,又搓成了一粒粒的小丸药。
这才轻轻喂给了两个孩子,各自用水冲服之后,李胜利找了一下留守的会计张连福,在村部弄了一件空屋。
让几个来问诊的暂时落脚之后,他才回了自己的医务室。
挨个给屋里的老头老太灌了一碗姜汤,李胜利头次把人从医务室给赶走了。
有了马凤霞添乱,弄不好这边会来不少的流感患者,这些个六十开外的老头老太可经不起折腾,万一染上了流感,麻烦的还是他这个驻点医生。
对于李胜利的驱赶,老头老太们也乐意接受,各自说了句让他小心之后,屋里也就没人了。
“你们俩一会儿也喝了姜汤,带上口罩,勤洗手。”
嘱咐了妹妹跟肖凤,李胜利便自顾坐下看起了医书。
“哥,你为什么不戴口罩,还有刚刚用药的时候,你太抠了。”
妹妹尊重哥哥,关系稍微好点的家庭里,都不会有这种兄友弟恭的场面。
要么妹妹害怕哥哥,要么哥哥害怕妹妹,要么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反正李家的妹妹李映红是不害怕哥哥李胜利的。
在家的时候,她还时不时的仗着自己学习最好,给哥哥李胜利上眼药。
最近她也是被老娘韩金花打老实了,出了家门,憋了快两天,这不就原形毕露了?
扫了一眼说话不怎么客气的妹妹,李胜利觉着年前还得让老娘给家里的兄妹俩加餐,这性格还是有些跳脱。
接触时间虽短,但熟知小叔李胜利脾气的肖凤,怜悯的看了一眼挂拉着小姑名号的李映红。
每次小叔露出这种眼神,多半都是在算计人,自己二哥拖谢公子进公厕那次,差不多就是这种眼神。
“在医院、在卫生院都必须戴口罩的,但在洼里的卫生所不成,小村子的卫生所也不成,田间地头更不成。
口罩虽小,戴上了就遮住了你跟村民之间的情义,卫生?防疫?
老百姓看到的可不是这个,你脸上的口罩,只能让他们觉着你高高在上,觉着你傲气。
做村医,不戴口罩就是对社员的尊重,这虽说不讲道理,但就是村里跟大队上的道理。
这很不科学,但很实在,你戴上了口罩,就是远离了你的患者。
洼里不大,统共这么百十户人家,你得罪遍了,就没法在村里立足喽……”
妹妹李映红开了口,李胜利也就给她上了下乡的第一课,你敢高高在上,社员找到机会就敢踩死你。
女孩做赤脚医生,再这样高高在上,弄不好在村里的遭遇会很悲惨。
淳朴憨厚,是对大多数人而言的,但还有那一小部分不是?
“哥,那药呢?”
扫了一眼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妹妹,李胜利斟酌了一下,觉着第二课的效果可能不会太好。
“你这丫头读书不精,学习能力不高。
发问之前,总要了解一下情况的,你问的这个问题,不会显示你的好学,只是给我展示了你的无知。
还有你拙劣的学习方法。
李映红,我问你,安宫牛黄丸是什么药?”
既然妹妹强烈要求自己给她上课,李胜利也不拒绝,转身倒骑在官帽椅上,将下巴在椅背上搁好,就开始了对妹妹的诛心之课。
“我不知道!”
看着哥哥李胜利吊儿郎当的模样,李映红知道这是要看自己出丑,气哼哼的回了一句。
“那好,这个问题先按下,等回家的时候,我当着妈的面再教你。”
抬出了家里的镇山虎,促狭的看着妹妹,她敢不翻书,李胜利就敢让她回家一边哭、一边挨嘴巴子,还得乖乖的翻书。
“哥……
我这就找。”
想及家里老妈的嘴巴子跟大脖溜子,李映红打了一个寒颤。
家里老娘可不会因为她是女孩,下手的时候会收敛,该打嘴巴子就打嘴巴子,起的晚了,拽着辫子直接被拖下床的时候也有很多。
想及家里凶悍的老娘,李映红的气焰,立马就萎靡了,忙不迭的翻起了面前的医宗金鉴。
安宫牛黄丸,她还真没在医书里见过,翻书也是毫无目标。
“医宗金鉴成书早于安宫牛黄丸成药,我案头的温病条例,是安宫牛黄丸的出处。
你哥我的传承,是温病柳家,而编纂温病条例的医家吴鞠通,正是温病一派继叶天士之后的大医家。
天下温病是一家,前辈的理论还是要精通的。”
见妹妹对着面前的医宗金鉴使劲,李胜利也点拨了她一下,同时给她灌输了一些不怎么好的理论。
一脉医家就是一家,说天下温病是一家,那可真就是道德绑架了。
温病吴门也不是一家,十几家算少的,几十家的规模可能也有,就跟柳家一样,或许吴中那边知不知道柳爷还是两说呢。
硬将几十家医脉拢为一家,李胜利的野心,也在随处彰显。
几十家医脉,差不多家家都有绝活、秘技,怎么可能混为一谈?
李映红在翻书,李胜利就这么趴在椅背上,吊儿郎当的看着。
一旁的肖凤,仔细的看着小叔,这种状态的小叔才最自然,懈怠、阴险,恐怕才是真正的小叔李胜利。
“哥,书上说的安宫牛黄丸有金箔为衣,你的怎么没有?”
看着思路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妹妹,李胜利尴尬的一笑。
同仁堂的正版货自然带着金箔,但三块三一丸,不带金箔的虽说也是八角盒,但还真不是同仁堂所出。
自打五七年流脑之后,各地的药厂,都有不一样牌子的安宫牛黄丸现世。
当日,李胜利让赵家兄弟去同仁堂买药,这些物件自然尽着便宜的买喽……
虽说没有金箔为衣多少影响药性,但李胜利知道,有没有金箔的安宫牛黄丸,都可以作为急救药。
有一块一毛八货真价实的猴版安宫牛黄丸,他也不会去选三块三带金箔的。
别小瞧两块钱的差价,就跟今天这样,万一遇上了流感大爆发,一块二的是犀角、牛黄,三块三的也是犀角、牛黄。
来上百八十例病人,一差就是二百多块,这可是大钱。
真要是遇上这样的情况,上面下来的医疗队,肯定也用一块二的货,因为疗效足够。
现在送这俩孩子去医院,哪家医院也不会给他们直接上安宫牛黄丸的,只会先打退烧针,再打消炎针。
能拿出一块二的安宫牛黄丸,也是李胜利的担当,这里面是有风险的,即便在他眼里,风险几近于无。
这也是为什么,李胜利一而再、再而三分药的原因。
再有一点,李胜利一直是在洼里义诊舍药,没工资没收入,安宫牛黄丸已经是珍贵药物了,再用金箔正版,目的性跟生活来源,就让人深思了。
别小瞧六分之一的安宫牛黄丸再劈两半,有了洼里老头老太的见证,谁敢拿着这个说事儿,只怕会被洼里社员群起而攻之。
孩子是什么,现在是希望跟花朵,在老头老太眼里就是传承跟香火,那是天,即便不是自家的孩子也一样。
见哥哥李胜利不说话,李映红讨了个没趣,便继续看着温病条例上,安宫牛黄丸应对的症状。
但她终究是连入门都算不上的学生,里面的许多说法对李映红而言,都是晦涩难懂的。
“哥,我看不懂,但上面写着脉虚者以人参汤下,脉实者银花、薄荷汤下,你用温水送服,会不会有问题?”
妹妹遮掩自己面子的手段很拙劣,但话却说的不错,从这几句话里,李胜利就可以听出妹妹有从医的资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