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穿短袖衬衣戴凉帽的男子。
目光落在男子的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一瞬间,苏林洋就感觉脑海里像有什么从黑暗中渗出来了一样,让他有一种清晰之感。
这清晰是记忆。
他现在知道这里是哪里、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又是谁了。
这里是军统山城特别区西南组的驻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原主的江苏老乡、同事兼好友范戎!两人是一起从军统临澧训练班出来的,又一起分配到了特别区。
记忆就只有这么多了,西南组的组长是谁、除了范戎还有哪些组员、他和范戎正在执行什么任务等等这些,他依旧是一无所知,甚至今天是哪年哪月几号,他也都不知道。
但临澧班他又是知道的,他知道这是戴离戴老板为培养军统特务而办的一个特务训练班,这样的训练班戴老板生前办了很多,临澧班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些知道来自他的前生,他对民国的书面知识,就是从了解军统开始的……
临澧班的记忆同样只限于纸面上的记忆,他现在除了原主和站在他面前的范戎以外,原主在临澧班的同学、校友和教官,他连一个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说那些音容相貌;更远的原主的江苏老乡以及原主的父母乡亲、知己故交、恋人或者爱人等等这些,更像是存在于人类刚刚开始直立行走的那個阶段,找不到一点方向。
尽管渗出的记忆如此贫瘠,却足以让苏林洋庆幸不已。
“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能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其他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
他想起了本该已经被他忘光了的能量守恒定律。
见苏林洋眼睛盯着自己,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范戎一边打量苏林洋,一边问道:“喂,你怎么回事,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林洋惊醒。
“昨晚没睡好,天快亮了才睡着。找我什么事?”敷衍一句,他把话岔开。
“什么事?——自己看看现在几点钟了……你这口音,怎么听上去有些怪怪的?”
苏林洋看到范戎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来。
他腹诽,“废话,第一次说吴侬软语,当然怪怪的,不怪才叫有鬼。”
同时又在庆幸自己曾在上海待过几年,走样的吴侬软语也说得来那么一丢丢,要不然,还不等见光,他就得死在当下。
嘴上却在支吾,“那不是、不是,不是那个谁经常说,要我们入乡随俗吗,这段时间一直在学说四川话——寿陵失本步,这个你知道的。”
范戎没有吭声,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奇怪。
他心头一惊,“这家伙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吧……也没听这家伙说起过自家祖上有当道士的啊,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面上,脸一沉,喝道:“看什么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以往你可没这么多话,你刚才的话比过去一天加起来都还要多,你不会……真有什么事儿吧?”
范戎问道,语气很是担心。
“沉默寡言型。”他给原主的性格写下了一句评语。
“这家伙知道得太多,留他不得,得找个机会把他咔嚓掉。”心里,苏林洋向范戎发出一声哼哼。
他没有理会范戎的话,让开了身,“进来吧。”
“进什么进,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钟了!”
范戎边说边举起手腕,把腕上的表递到他面前,手指在表面上指指点点。
他拿眼光瞅了瞅,时针已经过了八点,分针距离“Ⅱ”这个数字已经没两步路了。
语气和动作都这么急,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十有八九和任务有关。可任务是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想到原主的性格,他没做理会,扔下范戎,转身回到屋里。
范戎跟了上来。
“我给你说,就是要偷懒,咱们也不能在这里偷懒,得另找地方待着,赵宁安这王八蛋没事就爱查宿舍,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关上门之后,跟在身后范戎向他小声说道。
这里是山城特别区西南组的特务宿舍;
西南组的组长可能是赵宁安;
赵宁安喜欢查宿舍;
赵宁安和手下——至少和范戎的关系不算融洽……
几句话,就让苏林洋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家伙的言行举止没有一点做作,是不知道他的这个好友已经被他的同僚们盯上了,还是我的判断有误,那个‘苏林洋’被人毒死是另有原因?”
他问自己。
原主沉默寡言型的性格,自己又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应付范戎的话,只能继续不吭声。
走到床前,将蚊帐挂起。
挂另一面蚊帐的时候,范戎的声音响了起来,“真不知道你这习惯什么时候才改得了,别哪天走火把自己脑袋给打没了。”
不用看都知道,范戎是在盯着枕头边的那支枪在说话。
这是习惯,他记住了。
手枪装入枪套,却没有往腰间挂,范戎身上衣裳单薄,一看就知道没有带枪,这说明,两人在执行的这个任务是不需要用枪的。
人不在,枪肯定得锁起来。
苏林洋拿上枪和两个弹匣,来到了木箱边,打开锁,把枪和弹匣放了进去。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身后响起“嚓”一声划火柴的声音,跟着,范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说,昨天你不是说去修表吗,怎么表还是坏的?那么晚回来,我还以为你把表修好了呢。”
回头,就见范戎坐在床沿上,嘴里叼着烟,两手拿着他的那块表在那里看。
“修表。”
他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有被毒死这一结果在前,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那个苏林洋在修表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状况,从而改变初衷,由此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在哪儿修表?和范戎在哪儿分的手?
这是两个关键点!
两点才能一线,没有这两个关键点,想要找出那个苏林洋遭毒杀的原因和凶手,无从谈起。
这两个关键点,范戎怎么也该知道一个才对,不过想让范戎说出来,却不是张口就能来的,得需要一些技巧。
苏林洋当没听见范戎说话,声色不露的锁好箱子,揣好钥匙,来到床边,将床上的证件、钱包、烟和火柴收了起来,然后从范戎手里取走了那块坏掉的手表。
“走吧。”
招呼范戎一声,他便径直向房门走去。
到门口,他像所有的房屋主人一样,侧对着拉开了房门,等着范戎出去后,自己锁门。
可范戎却站住了,眼睛看着门外,本该伸向门外的腿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顺着范戎的目光向门外看去。
门外站着三个人。
和之前看到范戎时一样,他的目光一落在三个人身上,立刻就认出这三个人来——军统山城特别区西南组的组长赵宁安,中央警官学校一期正科毕业;小组长王功,和原主、范戎一样,也是从临澧班毕业;王功手下的组员涂一进,黔阳训练班毕业。
零碎的有限记忆里,原主和王功关系好像还行,和涂一进的关系很一般,和赵宁安的关系像是更好一点,似乎这个赵宁安对原主还有点小赏识。
可就算没有原主的记忆,他也是知道这个西南组的——西南组负有监视红党驻山城办事处及相关机构和人员的“重任”,整个山城市区都是由西南组在负责,除司机和勤杂人员,其余组员全部来自中央警校、临澧班和黔阳班这三个地方。
“判断有误,赵宁安只是和范戎不怎么对付,也只爱查范戎的宿舍,看这家伙有没有躲在宿舍没去上班。”
部分记忆恢复,他对自己先前的观点做出了修正。
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经过涂一进时,他的目光在涂一进身上顿了顿,而后移开,看向三人身后欢快而热烈的阳光。
“黔阳班受训的特务是在临近1939年底毕的业,那么现在至少应该是1940年了。”他在心里猜着。
“这家伙今天怎么有些怪怪的?”
就在苏林洋猜测今夕是何夕的时候,被苏林洋目光顿过一下的涂一进心里生出奇怪来。
这种奇怪感觉赵宁安、王功一样有。
“怎么回事,怎么这家伙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赵宁安、王功都在心里问出同样的疑声。
赵宁安张嘴,向苏林洋问上了一句,“你没什么事吧?”
“沉默寡言型。”
苏林洋提醒自己一声,不做回答,问道,“组长有什么事?”
赵宁安也没再问,答道:“几天前,红党驻山城办事处来了个新人。局情报处怀疑这个人是红党驻山城办事处负责和红党地方地下党联络的,上面要求我们把这个人给盯死了。这个人来山城后一直待在办事处没有离开过,这不正常,我怀疑他们是在酝酿什么大的动作。稳妥起见,我决定把那边的任务交给伱,从今天起,那边的任务由你去接手。这是这个人的照片——”
说着,赵宁安从兜里摸出一张三寸照片,递向了苏林洋,嘴里说一声,“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