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守道崔之瑛在见到“西山贼首”时,内心无疑是矛盾与复杂的。
一方面为能保住城中十万百姓性命以及自个的脑袋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则对背叛待他不薄的大清深感愧疚。
因为大清待他真的不错。
如果不是顺治二年开的那场无一人落榜的顺天府乡试,他崔之瑛恐怕终其一生也考不上举人,更别说中进士了。
是大清给了他崔之瑛改变命运做人上人的机会,将他从一个前明屡试不中的穷秀才变成今天的从三品大员,给了他可在族谱单开一页的殊荣,可他却辜负了待他恩重如山的大清,未作任何抵抗就将一座重镇交到了叛军手中,但凡有半点良心都会因此自责。
哪怕他是为了保全城中无辜百姓!
望着在欢呼声中涌入城中的叛军,饱受良心折磨的崔之瑛开始后悔不应该主动出城,而是应让张玉他们胁迫自己出城。
如此,虽然结果一样,但起码良心能安,对大清也有个交待。
主动投贼和被迫从贼,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可惜,也不知当时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答应了张玉,稀里糊涂的出了城。
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如今只能默默长叹一声,将自己的命运连同身后这座城池交到别人手中。
相比郁郁寡欢一脸落寞的道台大人,知府张玉这边虽然脸上没有挂笑容,但看着也是如释重负,无比轻松。
众人跪下后,张玉立即将汉阳城中百姓丁册和府衙人员、库册献上。
王五让田文收下,待城中稳定后组织人员盘库,又听眼前的知府大人说城中官员并非达成一致意见投降,还有個姓蒋的绿营参将在东门拒不肯降后,立即让哑巴朱三和狗剩带兵前往东门,务必全歼该股清军,不使走脱一人。
并不担心那个蒋参将还能把入城的明军赶出来,因为城中的绿营并非“野战军”,而是守备的“地方部队”,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斗力同已经脱胎换骨的明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况,城已破。
再强悍的部队在这种情况下也要崩溃。
吩咐完后,这才打量起一众出城投降的官员,从众官员不同的表情以及眉宇间各种小动作来看,显然内中有些人并非真心投降洗心革面,而是迫于形势不得不降。
比如那个见到自己后就一言不发的崔道员,神情就跟死了爹娘似的。
这种人,就是做了表子还要立牌坊。
却是没有下令将人绑了,而是和颜悦色对一众降官道:“前番有言,降者除民外,皆可渡江去武昌。船只已经备好,愿渡江者可携家小登船自去。”
依如过去来去自由政策,肯留下的就好好干,不肯留下的慢走不送。
强扭的瓜不甜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这些降官都是墙头草,今日迫于屠城威胁开城投降他王五,明日清军来了也以屠城威胁的话,他们同样也会投降清军。
所以,留用不是真心归顺的降官就是埋雷,随时都会爆炸。
在实际控制区还没一个市大,可用兵力少得可怜,也不能食言杀降的情况下,“来去自由”显然是最好的“清洗”办法,而且还会给“后来者”们树立榜样,减轻明军日后攻城的难度。
江边的船只的确准备好了,十来条大船等着接人。
王五估计降官们起码有九成会选择渡江去武昌。
谁料竟是无一人开口愿渡江。
“怎么,没有人要去武昌?”
王五又问了一遍,还是无人开口。
这让他有些诧异,转念一想便知是这帮官员担心上船就是“上路”,因而不敢表露内心真实意愿。
人之常情。
换作是他王五,肯定也担心“西山贼”是诓他们上船,船到江中再把人捆了扔江里。
遂以手指天,沉声道:“诸位不必有顾虑,王某说放诸位离去就放诸位离去,若有食言他日便叫王某死无葬身之地!”
当众发的毒誓,可信度相当高。
一些官员见状起身表示愿意坐船去武昌,但仍有大半官员还是跪在那不敢起身。
汉阳的最高官员崔道台也是其中之一。
王五微一思虑,命人取来两封信交到崔道台手中,道:“这两封信,一封是王某给燕京的,另一封是给你们武昌张总督的,请崔大人过江之后代为转送。”
望着手中两封不知道写了什么内容的信,崔之瑛心头肯定是无比困惑,但却相信对方是真的要放他走,否则没必要让自己转送这两封信。
其身后的官员们同样也对这两封信充满好奇,但没人敢问。
这时,王五却是主动开口道:“诸位想必很想知道王某这两封信都写了什么?”
降官们没人敢说话,一个个迫不及待想知道的表情却出卖了他们。
“给燕京的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王某的控状,控告当朝辅臣鳌拜的状子!若非鳌拜轻辱相逼,王某断然不会食言起兵”
愤怒的表情、痛心的言语,将王五的不甘受辱一一呈现在众降官面前,虽其并未明言,众降官却分明从眼前的叛军首领话中听出另一层意思——只要燕京能够诛杀鳌拜,叛军就会立即放下武器,再次向大清臣服!
燕京,谁能诛杀鳌拜?
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帝外,还能有谁!
崔之瑛叫这番话听的心惊不止,很快意识到这极可能是眼前这叛军首领给大清使的离间计。
不过,这个离间计似乎有成功的可能。
虽然崔之瑛只是地方上的兵备道,对朝廷的情况了解并不多,也不知道鳌拜曾经带兵进宫“欺负”过太皇太后和小皇帝,但是鳌拜跋扈擅权,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却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
如此一来,谁敢说这离间计不能奏效呢。
但这却不是他能干涉的事,因为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脱困去武昌,然后等侯朝廷的处置。
性命可能保住,乌纱帽多半是保不住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汉阳在他手中沦陷是事实。
王五给武昌的信则是请老张派人过江商谈赎回固山贝勒董额、辅国公特尔亲以下被俘官兵的事。
老张个王八蛋在武昌装乌龟,跟他比谁憋气时间更久,王五不能惯他,直接给他上大招。
你不肯支持董额称帝在武昌另立新大清是吧,那把人赎回去总行吧。
贝勒爷带着三万大军进了武昌城,倒要看看老张还敢把头埋水里不出来。
这是个阳谋,由不得老张不赎。
赎了麻烦,不赎更麻烦。
东门方向传来了几声铳响,应该是朱三他们跟那个姓蒋的参将打起来了。
突然传过来的铳响也将一众降官从震惊、疑惑中拉回现实,当王五再次出声询问还有没有要渡江的,哗哗站起来一片。
手持两封信的崔道台也在其中。
王五点了点头,命人送这些官员上船,若有官员要接家小的也给安排马车。
留下来不愿去武昌的官员还有七八人,其中赫然就汉阳知府张玉。
王五好奇问这个张知府:“为何不去武昌?”
张玉抬头苦笑一声:“非是罪官不想去,实是不敢去。”
“为何?”
“将军能饶罪官一命,朝廷却是不会饶。”
张玉是真不能去武昌,因为他是汉阳失陷的第一责任人,可以断定崔之瑛等人去了武昌后一定会将责任全推给他这个“主降派”,而事实上汉阳开城投降就是他张玉一手主导。
如此,去了武昌后能有他好果子吃么。
砍头都是轻的,弄不好都得被押解进京剐上千刀。
左右是死,不如在明军这碰碰运气。
“你既选择不走,那便替我安抚好城中百姓。”
王五也没有多言,让张玉和留下来的几名降官先把衙门“系统”运转起来,然后张榜安民,恢复城中秩序。
待张玉等降官退下后,田文上前道:“将军难道还真要再降鞑子一次不成?”
“你肯我都不肯。”
王五笑着摇了摇头,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就算他肯降,燕京也不敢受他降。
田文听后不由问道:“那为何要给燕京写信?莫非将军是想离间鞑子小皇帝和鳌拜?”
王五微微点头,承认这就是个离间计。
田文不以为然:“鳌拜现在一手遮天,那鞑子小皇帝都没亲政,哪有能力杀得了鳌拜。”
王五却道:“小皇帝没能力杀鳌拜,鳌拜却有能力杀他。”
“鳌拜?”
田文愣了下,“鳌拜要杀了小皇帝,清廷恐怕就要大乱,我想鳌拜应该不会这么做。”
“会不会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我们要做的是播种,如果这颗种子能开出花来最好,开不出来也无所谓。”
看了眼城门后,王五即在亲卫簇拥下进城。
刚进城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历史上谁给康熙出主意训练小太监摔跤的?
索额图?明珠?米思翰?
想了好多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出的主意。
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主意出的确是巧妙,让鳌拜有点万万想不到的感觉。
没来由的就冒出一个念头来,要是这会没人给小麻子出这主意的话,那他给出了,小麻子是不是成功智擒鳌拜后会视他为好朋友呢?
汉阳东门的铳声响了六声。
只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誓要替“老领导”董学礼报仇的蒋寿长,另一个则是他的亲兵队长赵某。
杀死二人的并非明军,而是清军。
大股明军杀过来后,知道不敌的蒋寿长部下果断选择出卖参将大人,两名军官趁参将大人不备双双举铳,继而又有四人动手。
前后六声铳响,让欲为大清死战到底的参将大人当场丧命。
随后尸体就被抬到了赶来的明军面前,确认死的就是蒋寿长后,哑巴朱三让那帮投降的绿营军官聚拢溃逃在城中的部下,回到原先的营房待命。
多半也是准许他们“来去自由”。
要散尽家财招募青壮誓死守卫汉阳城的通判王昌廷却是没死,也没被明军抓住。
因为他在蒋部营兵溃逃后果断开溜,原是想溜回家取些钱财趁乱逃跑的,未想半道见到前面有明军,吓的赶紧跑进附近一户人家哀求收留,并掏出身上的几两碎银子请这户人家借他一件百姓衣服,并说他是来投亲的远房亲戚。
起初这户人家不敢收留王昌廷,他们担心被明军发现后会为全家老小带来横祸。
奈何王昌廷十分精通人心,吓唬这户人家说要不收留他,等官军打过来后他就把这户人家全抓起来,然后判他们一个通匪的罪名,男的杀头、女的发披甲人为奴。
吓的这户人家险些哭起来。
又说汉阳城虽叫叛军给占了,但朝廷平叛大军就在附近,叛军的尾巴长不了。
更云明朝上百万大军都叫大清给打没了,这点叛军又算什么。
连哄带吓的,总算说动这户人家,就此“潜伏”下来。
崔之瑛等一众降官上了明军船只后一开始也还是有些担心,待发现明军确实要将他们送到对岸后,那半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上岸之后众人赶紧往武昌城跑,半道遇上一队巡逻的清军,得知这帮官员是对岸汉阳过来的,这队清军赶紧派人将他们送到总督衙门。
“汉阳丢了?!”
老张得知这个消息竟是没有愤怒,反而很平静,似乎知道汉阳沦陷是迟早的事。
丢了也好,五十万两帐正好能平了。
王五的两封信也在第一时间到了他手中。
先看的是给燕京的信,想知道这小子搞什么妖蛾子。
看完,却是“嘿”了一声,一脸看透了的样子,对外甥道:“你五叔是想利用这封信离间皇上同鳌拜,不过傻子才会上他当。”
压根没当回事,随手把信搁在桌上,取出另一封来看。
这封信本就是写给他的。
开始看着表情还好,几个呼吸后却是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同时忍不住跳脚大骂道:“龟儿子王老五,跟我这么玩是吧,好,好,好!你不当人,我也不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