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明军突围的“空窗期”很短,两天内明军必须翻过鲍家山,沿着歇马河一路向东进入襄阳境内,届时会有王五部下张天望率兵前来接应。
只有进入襄阳城,才能说这场明军付出重大伤亡的突围真正成功。
王五部明军其实并未能全面占领襄阳所属州县,仅占据了襄阳府城、樊城、宜城等地,约占襄阳府境四分之一面积,但由于清军主力皆在郧阳、兴山、房县等地,明军只要行动迅速,途中不会与清军遭遇。
就是有,也不过是县一级的“守备”兵马,这些守备汛兵有守城的心,绝无出城的胆。
因此只要明军不主动攻击城中这些守备清兵,东进之路可以说一条坦途。
深知时间宝贵的虎帅、袁帅同韩王、洪部院、潘监军短暂商量了一阵,傍晚时分残余明军会同随军妇孺便行东进。
襄阳城被收复的消息也是正式告知明军余部,不少上了年纪的顺军老人听说后难掩心中激动,放声嚎哭起来。
无它,只因襄阳对于老顺军有特殊意义。
因为二十一年前,李自成就是在襄阳正式建立大顺政权,改襄阳为襄京,招抚流亡贫苦农民,“给牛种,赈贫困,畜孽生,务农桑”,又“募民垦田,收其籽粒以饷军”,同时委派大量官吏治理地方,使得以襄阳为中心的荆襄地区很快成为大顺军稳固根据地,不仅为大顺政权提供了稳定赋税收入,还在大将白旺经营下练出一支多达七万人的重兵集团。
永昌元年李自成放弃西安进入河南又撤入荆襄时,虽一路极其狼狈,然其部仍有从西安、河南随之撤退的十三万顺军,加上白旺的七万荆襄兵马,顺军足二十万众。
而一路追击李自成的阿济格不过四万余人。
时军师宋献策认为当以荆襄根据地与追击而来的阿济格决战。
理由是顺军对荆襄四地统治极为牢固,百姓对大顺政权的支持也非其它地方可比,清军虽锐却属远道而来缺乏有效后勤补给,且人困马乏,而顺军在兵力上也占了绝对优势,故而凭借荆襄根据地与清军决战,顺军的赢面极大。
可惜李自成不知是被清军吓破了胆,还是一路放弃要地成了习惯,又或是真的战略选择错误,竟一意孤行非要捡“软柿子”捏,也就是放弃白旺苦心经营的荆襄根据地,带领二十万众水陆东进攻打南京城。
白旺据理力争,只言自古以来不论夺取还是保卫江南必先据守荆襄,如今大顺政权也就剩荆襄这一块根据地,一旦放弃二十万顺军就将与从前一样再次变成无后方支援的流寇式作战。
万一东进途中有所阻滞,届时前有明军围堵,后有清军追击,于大顺军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宋献策、牛金星等人也是苦苦相劝,奈何李自成听不进众人意见,一心认为左良玉根本不敢与其一战,江南的明军更是弱旅,大军一至南京者唾手可下,最终放弃在荆襄与清军决战带着二十万大军沿江东下,结果历史跟李自成开了一个玩笑,身经百战的闯王竟在东进途中被一帮地主团练所杀。
李自成死后,大顺军难得的文武全才白旺也被叛徒王体中杀害,可据此争夺天下的荆襄之地不费吹灰之力被清军夺去。
此后李过、高一功等人为夺回荆襄之地东山再起联合诸将共同发起荆州之役,结果几万顺军精锐却拿几千人据守的荆州城无可奈何。
从这以后,顺军余部只能龟缩在夔东山区艰难支撑,可以说是苟延残喘。
因此在得知荆襄之地陆续收复,顺军中的老人岂能不喜极而泣。
尤其襄京的收复,更让顺军老人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二十年前,襄京是大顺政权走向辉煌的开始!
二十年后,顺军的老人们未必不能再现当年闯王的辉煌
在虎帅的安排下,随军家眷陆续渡过落步河向着远处鲍家山挺进。
除了途中必须的粮食外,能不带的东西都不带,缴获的清军装备固然是宝贝,却也一样被无情抛弃。
轻装疾行,只为和时间赛跑。
只是与突围之初相比,东进的队伍却是足足少了一半还多。
白天这一场苦战,明军虽取得最终胜利,毙敌三千余,俘虏也多达两千余人,然自身伤亡也是巨大。
各方报上来的数据表明,明军各营如今合在一起仅余2600人,而突围之初明军有6000余人。
随军行动的妇孺也只剩8000多人。
除了少部分被清兵袭扰惊散和队伍走脱的,其他人或是被清军掳走,或是死于清军刀下。
因此王五在昏迷前向两位老帅提出的处决降兵建议,几乎得到了所有明军将士的赞同。
只是虎帅李来亨对杀降有些犹豫,因为两千多降兵要是编入明军当中,不仅是一等一的战力,也能迅速弥补明军的兵力不足。
过去顺军不管是同明军作战,还是同清军作战,将俘虏转换为自己人都是快速壮大的有效手段。
甚至可以说顺军的崛起本就离不开那帮投降的明军。
若不是大量明军士卒加入,以农民为主的顺军不可能在战场上连连取胜,也不可能从一支流寇转换为一支可以同明、清同时对抗的正规军。
靖国公袁宗第对此不置可否,从情感角度出发将这些祸害明军妇孺的绿营兵杀光肯定是大快人心的,但从现实角度出发,似乎有些不太理智。
关键时候,刚刚去看望王五回来的部院洪育鳌当场问了虎帅一句:“临国公,难道你要让南安侯和复国的旧事再演一遍么?”
此旧事自然是指降兵作乱导致郝摇旗和李复国兵败被擒一事。
要不是那些收编的降兵突然发难,以郝摇旗的勇猛、李复国的镇定,明军岂能败的那么惨。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手段。”
文人出身的洪部院甚是果决,认为眼下明军虽然重创追击的陕西绿营,但并未脱离险境,且自身伤亡极大,不客气的说已经到了灭亡边缘。
因此在安全没有得到保障之前,明军实在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万一在东进途中降兵再次作乱,由此引发的后果谁能承担,谁又能承担。
不是一定要杀降,而是不得不杀降。
不杀,将这两千多降兵放回去,转头便又是明军的大敌。
“罢了,论决谋大事我不如部院,总是妇人之仁。”
想到郝摇旗的教训,虎帅不再迟疑,将处决降兵一事交给了总兵应绍和左都督郭升。
应、郭二将也无二话,立时就去安排。
只明军如今兵力不多,如何一次性处决人数近乎相等的降兵呢。
应绍有些犯难,郭升提议将降兵按不同隶属分处之。
即让降兵自己解决降兵。
具体方案是让临巩、延绥两镇的降兵杀固原和西宁两镇的降兵,之后明军再对临巩、延绥两镇降兵动手。
如此一来可以节省人力和时间,二来也不必担心一次诛杀太多降兵会出什么差错,给明军增加不必要的伤亡。
之所以让临巩、延绥两镇降兵先动手,原因是这两镇降兵人数较少,只有五百多人。
固原和西宁两镇的降兵却高达两千人。
应绍同意这一方案,当下将被俘的临巩、延绥两镇降兵召集到一起,明确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动手去杀固原和西宁兵,那他们就会被明军正式收编。
不服从,就是死。
临巩、延绥两镇降兵听了应绍所言后,竟没一个表现出愤怒,反而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进而个個来劲,摩拳擦掌要替明军收拾掉固原和西宁那帮家伙。
有些降兵原本一直提着的心此刻也是彻底落地,似乎明军不让他们这样做,反而会让他们恐慌。
最主要的其实是他们从前常干这种事。
换绿林说法,无非就是纳个投名状的事。
这种事,不天经地义么?
就他们进山之后干的那些人神共愤的事,谁敢信明军不会报复他们,谁又敢信明军会真的将他们当作自己人?
想要让明军相信他们,从而保住性命,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替明军杀人。
通常两个方式。
一是兵杀官;
二是兵杀兵。
两镇降兵的表现被应绍、郭升看在眼中,却也留了一手,就是动手的降兵只发一把刀,甲衣、盾牌什么的不发。
行动很快开始。
处决地点就在落步河畔。
杀完直接扔河里,省得掩埋。
两千固原和西宁镇的降兵被驱赶到了河畔,明军的说法是要他们渡河一同东进。
一开始两镇降兵没察觉不对,因为他们知道明军要渡河逃出这大山,也知道河对面的湖广清军早就被打跑了。
只是当延绥和临巩两镇的人突然手持长刀出现在视线时,固原和西宁镇的降兵们开始意识到不对劲,过往经历的一些不太想回忆的事情很自然的在脑海闪现。
“妈的,西山贼说话不算数,他们要杀咱们!”
“狗贼,背信弃义,你们不得好死!”
“”
伴随固原、西宁降兵的叫骂声,应绍右手挥落,五百多手持长刀的延绥、临巩两镇降兵立时狰狞怪笑着冲向了河滩,对着同样留辫子的“友军”疯狂砍杀,浑然不理会对方的哀求。
不少被杀的降兵死前除了怨恨还是怨恨。
却是丝毫不曾去想砍杀明军老人小孩,肆意坚淫明军妻女时,有无想过自己是不是人,会不会遭报应。
应绍摇了摇头,微哼一声。
郭升却说了一句:“这帮鞑子走狗说咱们背信弃义,说话不算数,怕是冤枉咱们了。从始至终,咱们可没说过降者不死。”
赤手空拳的固原和西宁兵有过反抗,但在手握长刀的延绥、临巩降兵面前,手无寸铁反抗不过是稍稍延长了死亡降临的时间。
当最后一个降兵被砍倒在满是血泊的河滩上,当最先死去的降兵身上血液已经凝结时,动手的那帮降兵方从疯狂状态平静下来,呆呆的看着河滩上的尸体,怔怔的望着手中染血的长刀。
落步河里,满是浮尸。
庆幸的是死的不是他们。
直到披甲的明军黑压压涌上来,这帮以为可以活命的降兵才知道他们在茅麓山造的孽,绝非一纸投名状可以赦免。
身上沾满“友军”鲜血的降兵们崩溃了,一些人因为恐惧放声嚎哭,一些人则因知道末日来临颓丧坐地。
一些人则疯了般跳进河水,试图游向对岸。
可是,原本空无一人的对岸也出现了黑压压的披甲明军。
无甲兵面对有甲兵,反抗亦是徒劳。
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在落步河畔响起。
这一次很快。
天亮之后,一支清军小分队冒着被明军伏击的危险出现在落步河畔,望着河两畔遍地的尸体,以及那在河中忽沉忽浮的尸体,清军上下无一不脊背发凉。
两个时辰后,陕西提督陈福赶到落步河,眼前的惨象却没有让其神情有半点变化,只是阴沉的可怕。
身旁,却有一人在询问昨日“突围”出来的西宁游击胡定国:“你确定是一年轻贼将率兵袭击了王进宝,斩了他的将旗?”
“回大人话,卑职确定是一个年轻贼将,不过,不过”
好不容易从山中摸回去的胡定国吱吱唔唔。
“混蛋,不过什么,你的快快说!”
康恩倍气的抬手就给了胡定国一巴掌。
“不过卑职不确定这个年轻贼将是不是那个王耀武。”
捂着半边脸的胡定国心里把眼前这个满洲大人娘都给乐了好多遍,但他真的不知道杀了王进宝的是不是满大人说的王。
“废物!”
康恩倍甩手又给了胡定国一巴掌,旋即怒气冲冲看向正望着落步河一脸阴郁的陈福:“将军再三要求你不要追击,不要追击,可你却公然抗令,结果导致如此惨败,我看伱如何跟将军交待!”
说罢,竟又不理会陈福,猛的转身看向两边脸都被扇红了的胡定国:“胡,你的马上过河,对西山贼说,我们同意交换,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