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家山是当地百姓的称呼,其实不高,估摸两三百米,不过面积颇大,翻过去需要一天时间。
过了鲍家山就是襄阳府保康县境,这是个下等县,明朝未有战乱时全县人口不过几万,如今除县城有几千人外,其它地方难见人烟。
说白了这个保康县实际就是个百里无人区。
其实从茅麓山突出后走房县入谷城再折向襄阳,道路条件相对较好,时间上也能节省一半。
而走保康这条线的话沿途几乎都是山区,很多地方崎岖不平十分难走,并不适合大队人马行进。
之所以选择走保康这条线也是无奈,因为房县那里是清军重点驻防区,好不容易从茅麓山突出来的明军哪还有实力强攻有重兵把守的房县,不被人家包抄上来就偷着乐吧。
只能走保康无人区。
这条路线虽然时间长一些,路也难走一些,但也足够安全。
对于一支更像是“逃难”的队伍而言,沿途经过的地区人越少越好。
在虎帅、袁帅的安排下,残余的万余根据地军民于鲍家山中默默穿行。
比起前几天,军民们脸上除了疲倦外,更多的却是“幸福”。
对前方充满希望的幸福感。
这种幸福感稍稍冲淡对死去亲人、战友的怀念和哀伤,也让这支劫后余后的队伍充满力量。
途中,甚至能听见多日不曾听过的孩童笑声。
王五的伤势在右肩和脖子并汇处,伤口深达半指长,不致命,却由于失血过多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根本无法支撑走路,不得不躺在担架上被亲兵们抬着翻山越岭。
军民由虎帅和袁帅指挥安排,两位老帅的本事王五自是信得过的,况还有洪部院、潘监军、郭升、应绍等人在。
故而王五也破天荒的做了回“甩手掌柜”,不过不是真的什么事都不问,而是一路都在问赵福源关于荆襄地区的事。
这個赵福源就是那个错把明军当清军的荆门州衙门小吏。
用王五的话说,最多就是科级干部。
然而这个科级干部对于荆襄地区的了解却远在王五之上,因为他在衙门六房的户房当“科长”。
六房为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按定制吏房为尊,实质上不管是权力还是油水却皆是户房为尊。
原因很简单,户房经管的是应徵解给、夏税秋粮、丁差徭役、杂课等项。
也就是与钱打交道,与百姓打交道。
故而户房的办事人员虽无品无级,油水远甚其它五房。
单一个丁差徭役,就够户房上下其手了。
谁家应差、谁家不应差,谁家交多少粮,谁家因为什么情况可以酌情减多少,那都是有说道的。
不过王五将赵福源带上与其工作本身并无多大关系,只单纯找个向导而矣。
赵福源也是无奈跟着,谁让贼将不仅不放他走,还把他当师爷秘书看待呢。
另外一家老小都在荆门城中呆着,由不得他不老实听差。
随着队伍翻过一道横梁时,王五问这赵福源据他估计现如今襄阳和荆门大概还有多少人口。
说话间,王五眉头微皱,因为亲兵往上抬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
眼下明军实际控制了三座府城和一座州城。
分别是荆州、汉阳、襄阳三座府城和荆门一座州城。
占领的县级城池有七座。
虽然明军控制区实际才是这四地的三分之一,但鉴于短期内清军无法再次向该地区投入重兵,因此明军陆续应该能取得更多地盘。
传统概念的荆襄地区实际是指荆州、襄阳、承天、德安四府。
承天府就是安陆府。
因为兵力不足原因,王五没有下令明军攻打承天和安陆,但襄阳既已收复,那肯定要趁势拿下德安和安陆,从而将新根据地连成一片。
事实上明军已经有能力攻占更多地盘。
除了从山中撤出来的两千多忠贞营精兵,王五还得到了岳父吴三桂支援的四千锐卒。
汪士荣在荆州已经开始军队扩充。
即将昆明秘密输送的四千精兵同前番荆州之役俘虏的降兵,以及留守荆州的二线兵马合编,预计五月前能够为王五提供一支不少于15000人的野战军团。
这就大大缓减了王五的“用兵荒”。
要知道他现在能够动用的野战部队只有六千人左右,派驻在各地的二线守备部队也不过一万余人。
地盘越大,兵力就越稀薄,力量就越分散,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拥有一支随时机动且随时能与敌军正面较量的野战军团,可以有效震慑控制区心存贰心的那些地方保护主义者们。
再者,既已将根据地军民撤出,王五不必担心一只手始终被无形的绳索捆缚,自然也要着眼于下一步。
这一步也是他一直想要干的事。
即建立与巩固一块可以长期与清军对峙的根据地。
根据地的存在就是为明军提供源源不断与清军对峙下去的兵员、钱粮。
而兵员、钱粮的基础就是人口。
那么搞清楚自己眼下能够控制多少人口,就是王五的当务之急。
荆州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大体荆州府总人口五十余万,目前为明军控制的近二十万。
汉阳那边据知府张玉献上的黄册表明,总人口三十二万余,在明军控制区内的约十五万。
荆门和襄阳两地情况尚未能了解。
到底专业对口,赵福源很快就给了王五数据,即荆门总人口十七万,襄阳这边应为三十万左右。
荆门州现完全为明军控制,十七万人口就全是王五的“家当”。
襄阳这边如今仅占了府城、樊城和宜城三地,但因这三地是襄阳府的“精华”所在,因此控制的人口有十六万。
余下十多万人口散布在南漳、枣阳、谷城、光化、保康、均州等地。
多的如枣阳有三四万人,少的如保康只有一两万,甚至可能一万人都没有。
明朝时襄阳总人口两百多万,白旺经营襄阳时也有百万人口,如今人口仅为前明六分之一,甚至很多地方为无人区,自是因为战乱原因。
这个战乱除了满清的屠杀,与张献忠、李自成等在此地与明军拉锯也离不开关系。
王五心中微叹一声,府就是市,一市人口三十万,这大概也就其前世一个经济发达镇的人口数据。
如此算起来,把这四地完全控制住,管辖的人口也不过一百二十万左右,何况现在实际控制的才一半。
转而也是释怀。
相比虎帅李来亨在茅麓山凭借三万余军民坚持十多年,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百万人口不少了!
当年满洲崛起时才多少人!
所谓寇可往吾亦可往,只要不犯战略错误,他完全能够在荆襄地区打造一片新天地,从而将满清拉下马。
当队伍翻越鲍家山一半休息时,王五问赵福源他若想以荆襄立足抗清,当采用何种方式治理百姓,也就是说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让地方安定下来,进而为明军提供支持。
赵福源的回答很官方,无非宽民赋税,予民休养。
王五听后没说什么,这些他都知道,只是想看看这个长年在基层工作的小吏有什么别的独到见解。
见王五神情并无满意之色,赵福源担心被“贼将”冷落再把他一刀杀了,迟疑了下说了句:“将军若想据荆襄以图将来,小人以为使百姓不纳粮便可。”
闻言,王五眉头一挑,问赵福源此言何解。
赵福源解释如今天下人心大多在清,纵使明军眼下有死灰复燃迹象,但终究架不过双方实力悬殊太大,因此明军只能尽一切力量争取人心。
人心是什么东西呢?
无非就是利益的衡量。
所以明军想要在荆襄这片饱经战火的地方发展,除了安抚本地百姓不成为流民,或为避灾祸远迁,就得出台一个“大杀器”——不收税,不纳粮。
百姓趋利,荆襄地区又有大量肥沃土地可供耕种,如此不仅能让本地百姓安于此处,也能吸引大量外地百姓前来。
只需三年五载,荆襄地区的人口就能恢复到明朝鼎盛时期,甚至还要超过。
有了人,就有兵员,有钱粮。
口号跟当年“闯王来了不纳粮”没什么两样,也的确是个好政策。
问题在于王五要不收税、不收粮,他拿什么养活明军,拿什么维持地方治理体系,又拿什么和清廷对抗。
“百姓有粮有牲畜却无盐铁,这些东西将军却有”
赵福源倒也不是头脑一热就给出了个馊主意,其指出百姓的粮食再多他也换不成其它生活用品,如每天要吃的盐,如耕作需要的农具,还有身上穿的衣,逢年过节的糖、醋、酱油、灯油等各式生活用品。
因此只要明军将这些资源控制住,使几乎已经停顿的商业在荆襄地区重新活跃起来,一来可以通过垄断的资源从百姓那里换来粮食,二来也可以通过商税获得资金,甚至完全可以自行铸钱解决初期发展的钱荒。
只要让百姓真正感受到荆襄地区远比清军控制区实惠,何愁百姓不积极支持明军呢。
“这只是小人的愚见,小人以为眼下形势清强明弱,故而将军若想据此地与大清长期对抗,根本无须想那么长远,只眼前利益便可。”
赵福源还算老实,暗指这种手段只能行一时,不能行一世。
但能行一时,就能让明军彻底收获荆襄地区人心,并争取更多清占区百姓的支持。
不以义为号召,而以利来诱之。
反清复明的口号喊的再响,也不及缸里还有没有下顿粮更动人心。
闯王来了不纳粮能让天下百姓喜迎李自成,自然也能让天下百姓喜迎王耀武。
“你先去吃点东西吧。”
王五没有当场对赵福源的提议给出是好是坏的评价,但在其走后却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单以荆襄地区现有人口来讲,收点农税其实也没多少,的确可以用不纳粮这个大杀器炸一炸。
不管后面怎么弄,起码这一百多万百姓能成为明军的铁杆“粉丝”。
将来的麻烦,无非是财政问题。
解决财政问题从来都不是靠土地。
思索间,无意瞥见不远处的石头下面坐着一男人,看着并不起眼,但其身上背着的包袱却让王五有些诧异。
那包袱上都是血。
黑血。
好奇之余王五命亲兵叫来那男人,问其身上背的是什么。
杨大闷声说道:“是俺娘的脑袋。”
“你娘的脑袋?”
王五怔住,在那包袱上看了足有十几个呼吸,却没有问这男人为何将母亲的脑袋背在身上。
这乱世的不幸已经够多了。
并不曾注意不远处有个将木棍当成拐棍的年轻人在盯着他看。
稍加注意,便能发现这年轻人右腿上满是血迹,每走一步都极是吃力。
这人便是铁了心要追上大队伍的赵长棣。
次日明军成功翻越鲍家山,张天福果然守信没有派兵追击。
沿着歇马河明军一路向东,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吃饭是一刻也不耽搁,终在五天后抵达距离南漳县城只有五十多里的武安镇与前来接应的张天望部会合。
途中碰到过少许清军,却是远远观望根本不敢靠近。
多半是地方的守备营兵。
知道他们没能力拦截,明军又没有攻击他们,索性远远“送客”。
于“会师”的喜悦中,王五却与一人单独在镇上某处民居会面。
这人就是从荆州快马加鞭赶到的汪士荣。
从张天望那里得知汪士荣来了,王五很是惊讶,不明白这位汪先生怎么突然从荆州过来找他。
但想此人身负留守重责却跑到此地找自己,定有要事,否则不可能如此轻率,因而以伤重为由悄悄前来见汪士荣。
见面之后,未等王五开口询问,汪士荣就急道:“王爷至亲被阻于潼关,请额驸设法营救!”
“王爷至亲?”
王五愣了下,问汪士荣是何人。
汪士荣却是吱吱唔唔的,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状,王五不由不快道:“先生既唤我为额驸,又要我去救人,何以不告知我这至亲是谁!莫非在先生眼中我这王爷女婿是外人不成!既当我是外人,先生又何必求我去救人!”
这话说的极重,汪士荣不禁一凛,赶紧说道:“在下并无此意,额驸勿要多心,实这人乃王爷骨肉至亲!”
“噢?”
王五想到什么,目中突有精光:“莫非是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