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关,子正初刻。
饮罢仇人血,江小道一马当先,迈步跨过门槛,走出“和胜坊”,其余人等,自是紧随其后。
屋外夜凉如水,小风一吹,挺得劲儿,身上原本浓重的血腥味儿,顿时少了大半。
不知不觉间,小道已然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无论是钟遇山等四个弟兄,还是孙成墨、关伟这两个叔叔,都十分默契地跟着他的步调。
这种细微而又无声的变化,是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所有人在觉察之前,就已经置身于事实之中了。
走出不多时,江小道停下脚步,朝巷子口的阴暗处,吹了一声口哨。
俄顷,“嘎吱嘎吱”的车轮声响由远及近。
小西风牵着蓝蓬马车,一路小跑着来到近前,生怕自己误了事儿,连忙把手上的缰绳递过去:“道哥,给你!”
“嗯。”
江小道点了点头,旋即脚尖点地,一屁股坐在马车横板上,扭头吩咐道:“老钟,你们跟着我三叔、六叔他们走。”
钟遇山等人不知道“海老鸮”众弟兄的计划,也不敢多问,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眼下,众人当中,就数孙成墨岁数最大。
尽管刚才小道的行为,让他倍感震惊,但身为三叔,他还是忍不住上前提醒一声。
“小道,别嫌我烦,千万要记住,不要意气用事,不论发生啥事儿,先把自己的任务做完。还有,别动不动就上头拼命,记住了没?”
江小道皱眉撇嘴,不耐烦道:“哎呀,行了,别磨叽了!天天嘟囔,整的我脑瓜子嗡嗡的,走吧走吧!”
孙成墨咂咂嘴,早料到这小子会是这种反应。
反倒是六叔关伟最懂小道的脾气,笑着叮嘱道:“小道,头一回拿事儿挑大梁,可别手潮整秃噜扣了!”
江小道也笑了笑,打趣道:“得了吧,你们这帮老登才赶紧把招子放亮点儿吧!”
说罢,小道便抬手挥鞭,赶着马车朝东边远去,看那方向,似乎是要去商埠地附近。
眼瞅着马车渐行渐远,孙成墨这才忍不住说:“老六,真让你说对了,我确实不了解小道啊。”
关伟耸耸肩,无奈道:“别说你了,我估计连大哥都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会成什么样!”
“就看能不能挺过这一劫了。”
“嗯,三哥,咱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哥几個,咱们走吧。”
…………
子正三刻,夜深人寂。
“咚咚咚!咚咚咚!”
“孩儿他爹,孩儿他爹!”妇人抹黑推了推在身旁熟睡的男人,“你听见动静没?好像有人在敲门。”
当家的爷们儿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嘴里哼唧着说:“这深更半夜的,谁敲门呐!风刮的吧,赶紧睡吧,明儿我还得上工呢!”
“咚咚咚!”
话音刚落,敲门声再次响起,当家的男人脸色一变,立马坐起身子。
“诶?好像真有人敲门!”
妇人连忙抱起孩子,躲在男人身后,战战兢兢地说:“而且,这敲门声,不是院子里的大门,咋好像咱们房子的门啊?”
“咚咚咚!”
“谁呀?”男人壮着胆子,大喊了一声,“谁?是顺子不?我和你嫂子都睡了,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吧!”
“咚咚咚!”
“他妈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从炕上跳起来,在夜壶旁边寻来一把柴刀,“媳妇儿,你看着点孩子,我去看看。”
“妈呀,孩儿他爹,你可千万别去,万一是贼咋整!”
“扯淡,谁家贼偷东西还带敲门的啊?”
男人拎着柴刀,提上板儿鞋,壮胆来到门口,又问了一声:“谁呀?”
然而,对方只顾敲门,毫无回应。
怕到极致起杀心,男人看了看自家的老木头门,心想要是一直这么耗下去,对方八成是要破门而入,不如干脆先下手看看。
想罢,他低声咒骂一句,旋即打开房门,大骂一声:“操你妈的,要干啥?”
无奈的是,男人的柴刀还没来得及举起,黑漆漆的枪口就已经怼在了他的面门之上。
来人身穿一袭夜行黑衣,黑布蒙面,体格匀称,臂膀结实,肩上似乎还挑着一个扁担。
“别动!”蒙面人轻声喝道,“别叫!”
“哐啷!”
柴刀落在地面上,男人相当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可屋里的女人侧脸一看,立马吓得呜嗷乱叫。
“啊!救命啊!抢劫啊!”
当妈的一叫,怀里的孩子也立马哭出了声。
“啧!”
蒙面人眉头紧锁,一脸不耐烦地朝里屋看了一眼。
好在这当家的男人经过世面,于是连忙起身,先一步冲进屋内,翻身上炕,冲着媳妇儿的脸,“啪”的就是一记嘴巴,当即骂道:“别他妈叫了!你不要命了?”
男人一边斥责媳妇儿,一边安抚蒙面人,央求道:“大哥,你放心,放心!咱们啥都听你安排!别他妈叫了,闭嘴!”
既然对方没露脸,那就说明还不想灭口,多半只是过来行个方便。
男人心里门儿清,无奈媳妇儿不知道这里的门道,一时间惊慌失措,费了老大的功夫,才算勉强安稳了下来,哆哆嗦嗦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蒙面人不多说话,抬手一指夫人怀里抱着的三四岁的孩子,冷声说:“把他哄好,别出动静。”
好在这孩子也算到了要开蒙懂事儿的年纪,爹妈这么一劝,虽然眼泪仍是止不住,但已然从嚎啕变成啜泣。
蒙面人对此很满意,便从兜里掏出几个大钱儿,扔在炕上,随后又从肩上的包裹里抽出几条麻绳,低声说:“委屈一会儿,别吱声!”
两口子担惊受怕地点了点头。
盏茶的功夫,蒙面人重新回到院子里,猛然间垫步凌腰,双手扣住房檐,收臂夹紧,紧接着身子一横,眨眼间便翻上了屋顶。
蒙面人小心翼翼地踩过一片片房瓦,最后两脚分叉,整个人骑在屋脊之上。
举目远眺,由此处向西北角方向看去,不过两条胡同的距离,却如同是两个世界一般。
这边的街道上,乌漆墨黑,到处都是老旧的屋舍;可那边的街道上,却已经换上了街灯,白色的宅邸,宛如一座庞大的宫殿——白家大宅。
宅子门口,照例站着几个护院的打手,瑟瑟缩缩地抱着夹,一边抽烟,一边来回溜达。
恰在此时,耳听得城内的钟鼓楼上,有鼓点儿声敲响。
“快到丑时了。”
蒙面人拉下面罩——是老七宫保南——随后十分别扭地趴在屋脊上,掏出一副望远镜,朝白家大宅的方向远远看去。
随着钟鼓楼的那边的声响越传越广,白家大宅的门房里,黑瞎子壮硕的身躯从里面走了出来。
“别偷懒啊!都给我机灵着点!”黑瞎子来到宅院门口,大声训斥道,“别老扬了二正的,听着没?有什么事儿,马上通知我!”
护院的小弟答应之余,从来不忘奉承。
“黑哥,你放心!有你在这,咱们心里也有底,肯定啥事儿都不会有!”
黑瞎子哼哼一声,厉声喝道:“我是怕你们几个,傻不拉叽的,别拖我后腿啊!”
这老哥的大嗓门,像是一口洪钟一般,震得大伙儿耳膜嗡嗡作响。
“黑哥,嗓门太大了,别惊动了老爷和少爷。”
黑瞎子脸色一变,声音丝毫不减,还继续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妈还教训起我来了,用得着你们操心么!”
众人连忙陪上笑脸:“黑哥说的对,黑哥说的对!”
正在闲话的功夫,忽听见头顶上“扑棱棱”一声响,却见一只猫头鹰落在了院门口的树梢上。
“喈喈——喈喈——”
猫头鹰猛地转过脸,嘶哑着怪叫了两声——或者,不如说是笑了两声——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这猛禽的脑袋已经不仅仅是歪着那么简单,而是近乎完全调个儿了,嘴在上面,眼睛在下面,让人看了直呼毛骨悚然。
民间传闻,猫头鹰能闻到死人味儿,是为报丧之鸟。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深更半夜的,突然碰见这么一出,即便是黑瞎子,也觉得晦气。
“他妈的,哪来的夜猫子,赶紧给我哄走!撒冷的,快点!”
众人听命,或是拿着竹竿捅咕,或是用脚去踹树干,可如此七上八下,忙活了老半天的功夫,那夜猫子反而“笑”得更甚。
“喈喈——喈喈——”
嘶鸣声叫得让人心里发慌。
直至最后,也不知这些人的骚扰终于起了作用,还是那夜猫子纯粹只是玩儿腻了,竟突然之间,“扑棱棱”腾空而起!
这一次,不再是低空掠过,而是振翅高飞。
只在眨眼间的功夫,那夜猫子便已飞远,整座奉天城,顿时被它尽收眼底。
翅膀扇动,俯瞰下去,锐利的鹰眼看见了街对面的两条胡同口里,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聚集了十来个人。
紧接着,夜猫子再往前飞,忽然间把头一歪,惊奇地发现一座老房子的屋脊上,竟然蹲着一个三十啷当岁的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杆长长的物件。
“喈喈——喈喈——”
“扑棱棱!”
夜猫子调整方向,继续向远处飞去,身下是灯火通明,但又有些空旷的商埠地。
它看见一辆蓝蓬马车,在柏油路面上孤零零地穿行。
紧接着,夜猫子扶摇直上,在南铁奉天站的门口,看见了一个坐在木轮椅上的大姑娘,正被人推着走进车站。
但眼下发生的一切,全都没有引起夜猫子的兴趣。
最后,它干脆直接振翅飞到内城城北附近。
终于,夜猫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立刻俯冲下去,“扑棱棱”一声,落在了丁字路口的一棵老榆树的树杈上。
夜猫子低下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向站在路口处的老头儿。
这老登上穿短褂、下系绑腿,正站在老榆树旁边,整理着身上的行装,紧了紧腰间的裤带,随后笼起袖管。
人看着鹰;鹰也看着人。
“咋了,你来给我报丧啊?”江城海轻声问。
“咕咕——咕咕——”
夜猫子歪起脑袋,没听懂,看样子十分警觉。
江城海也不去深究,冷笑了一声,旋即朝前迈开脚步。
这一步,方才踏出一半,岔路口上,突然间阴风乍起!
树梢上的夜猫子如同触电一般,“唰啦”一声,疾飞远遁,只留下两片羽毛。
原本寂静无声的街道两旁,毫无征兆地,忽然响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不止一家,不止一人。
当妈的连忙从炕上坐起身,怀抱起婴儿,轻摇慢哄。
街面上,不时能隐约听见几声母亲的安慰:“唔,摸摸毛,吓不着,是不是做噩梦啦?妈在呢,妈在呢,唔,睡吧睡吧。”
婴儿的啼哭声,很快便引起了犬吠,犬吠又很快沿连成片,“汪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江城海则是照例笼起袖管,慢悠悠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进。
转过一个拐角,狂烈的犬吠,立马变成一阵“呜呜”的悲鸣。
恰在此时,内城钟鼓楼上,敲更的鼓点准时响起——四更天,丑时!
江城海并未因此而加快步伐,仍然不紧不慢地朝着小西关附近的胡同走去。
临别之前,他想自己一个人再好好看看这座城。
可惜,只能在夜里。
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幽暗的胡同,江城海总算来到了汇合的地点。
脚步声一响起,胡同里的众人立马拥上前去,有孙成墨、关伟,还有钟遇山等四个弟兄。
“大哥,来啦!”关伟招呼道。
江城海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去问:“白家有什么动静没?”
“瞅着跟平时好像差不多,就是刚才过去个小叫花子,被人撵走了。”关伟嘟囔了一声,“不过,好像黑瞎子今晚在。”
“他在不在,今晚也得打!”江城海转头看向老三,“老二他们呢?”
孙成墨应声答道:“在东边儿那条胡同呢,带着红姐那五个人。”
“好,那就按原定计划,等小道那边结束以后,咱们就动手!”
众人纷纷掏出手枪,齐声回应道:“好!”
在这伙人当中,有砸窑经验的,只有江城海、李添威和孙成墨,但那经验,归根结底是当胡子的时候积攒的。
砸地主家的火窑,单凭一股狠劲儿就够了,但在省城里头砸窑,变数实在太多,巡警、巡防营、还有鬼子的黑帽子,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左右战局。
简而言之,不能拖,必须速战速决。
众人在胡同里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身后突然风风火火出一个小叫花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前,也不认识眼前的人都是谁,只顾报信道:“道、道哥那边,弄好了!”
江城海的眼角里露出一抹欣慰,不愧是“海老鸮”的儿子!
“哥几个,传信儿,开张砸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