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东,北风呼啸。
关伟缩脖端腔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一下宫保南,问:“哎,老七,你怎么看?”
宫保南故意放慢脚步,躲在老六身后,避开风口,反问道:“看啥呀?”
“啧!白家啊,要不然还能看啥?”
“宅子挺大,冻梨挺甜。”
“你他妈挺贫!”关伟往旁边挪了两步,“咱俩干啥去了?问你觉得白家还有没有威胁?”
“别动,别动!”宫保南继续躲在老六身后避风,“明摆着的情况,还用我怎么看吗?”
白家如今内外交困,对外要防着周云甫和江小道,还有处理在奉天的地产、生意,而与此同时,就算家里养条狗也能看出来,他们整个家族,正在从内部分崩离析。
“话是这么说没错。”关伟回忆起方才的情形,“可是,你不也看见了么?白家那几房姨太太担不起事儿,可她们要是不消停,白家的后辈……”
宫保南不屑地摇了摇头:“拉倒吧!就那几个老娘们儿,咱们就算撒手不管,她们也能把白家败了。”
“但那少姑奶奶,她可不是一般人,她那女儿……”
“他们一家都要离开奉天了,到了新地方,安稳下来,过個十几年安生日子,等到那时候,哪还有闲心特意回来报仇?又不是一直在眼皮子底下转悠。”
这话倒也没错。
是非成败转头空。
死者长已矣,复仇之心,总有一个期限,离得近时,便越强烈;离得远了,便有挂碍——既指时间,也指距离。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在老六的耳朵里,却又听出了另一番含义。
关伟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却问:“老七,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莫名其妙!”宫保南从老六身边急匆匆地走过,嘴里嘟囔了一声,“非得让我说,我说了,你又一大堆屁话!”
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发痒,刺挠。
那是后背上的陈年旧伤在作祟……
关伟见老七头也不回,便连忙快步跟上去,说:“你咋翻脸比翻书还快?小道现在能有机会往上爬一爬,咱俩这当叔的,不应该帮他出出主意么!”
“小伟呀!”
“哎,你说——等会儿!好家伙,现在连大名都不叫,改叫小伟了是吧?”
宫保南仍不回头:“我跟你正经说句话。”
“嗬!那我可得好好听听了,宫老师,有什么教诲,你赶紧说。”关伟故意揶揄道。
宫保南难得没有跟他斗嘴,只是淡淡地说:“以后,你最好尽量少拿你这当叔的辈分说话。”
关伟愣了一下,停住脚步,却问:“不是他叔,那我是他啥?再者说,我也没经常拿辈分说话呀!我有吗?没有啊!”
宫保南懒得跟他争辩,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关伟连忙追上:“哎,老七,说正经的,我有吗?我真没觉得啊!”
…………
半个钟头过后,城东秘宅。
关伟和宫保南推开大门,正要迈步进入宅院,却见一辆蓝蓬马车正停在主屋门口,赵国砚和钟遇山等人,正忙着搬运被褥、家什。
“哎,干啥呢?”关伟三五步走上前,忙问,“这是怎么个意思?要上哪儿去啊?”
钟遇山放下怀里的被褥,解释道:“六爷,道哥说了,这边人太多,挤得慌,所以让几个人搬回老宅去住。”
“都谁去啊?”关伟问。
“噢,李正他们五个,加上赵国砚,剩下的还在这先住着。”
宫保南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这是有意要把李正这几个胡子拆开,不让他们聚得太近,以防他们聚在一处,匪性不改,不按命令行事。
小道未必会有这份心,大概是胡小妍的主意。
关伟跟老七不一样,有自己的房子,便说:“要不,我干脆回家去算了。”
钟遇山连忙劝阻道:“别,道哥说了,一会儿要让你过去,问问白家的情况呢。这车马上就装完了,待会儿你跟国砚一块儿去吧。”
“嘿!这小兔崽子,还学会使唤上他叔了。”
关伟也并非真的有所不满,只是觉得可乐,打趣了两句,随后便一屁股坐在车板上,招呼道:“走吧,老七。”
“让你去,又没让我去。”
宫保南没理这茬儿,挠了挠后背,便自顾自地走进屋里,看那架势,应该又得歇上好一阵了。
关伟皱起眉头,看向钟遇山,问:“就让我一个人去啊?”
钟遇山耸了耸肩,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确实没提七爷。”
说完,众人便又忙起手头上的活计。
几分钟后,被褥都已装好,赵国砚便赶上蓝蓬马车,离开宅院,朝江家老宅的方向远去。
…………
一路无话。
天寒地冻,关伟憋得够呛,一到老宅门口,他便立刻跳下马车,一边去解棉裤上的腰带,一边着急忙慌地奔向宅院茅房。
然而,一进大门,关伟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见昔日里说笑、打闹的宅院,此刻却尽是不甚熟悉的面孔。
有韩心远,有苏家派来帮忙的几个打手,有业已长大的四风口,还有几个半大的小靠扇。
只是不再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曾经的五哥……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关伟甚至怀疑自己进错了宅院。
物是人非——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六爷!”
众人跟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反而愈发让他觉得陌生。
“哎,来啦?”关伟有点别扭地回道,“那个……茅房在哪?”
小南风指了指院子里的西北角,说:“六叔,在那呢?你不知道?”
关伟回过神,就连自己也跟着摇头苦笑:“对对对,知道!那能不知道么?我以前也常来。”
方便过后,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关伟提上裤子,走出茅房,再抬头去看,总算见到了一个熟人。
正屋门口,胡小妍身穿鹅黄色棉袄,端坐在木轮椅上,两只手揣进白色的兔绒手袖里,小花则是照例站在身后。
“六叔,回来啦?快进屋暖和暖和。”胡小妍眼含微笑,热情地招呼道。
不知不觉间,她那举止、神态、以及说话的方式——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雏形,但却已然有了三分当家主母的风采。
而六叔,竟似乎已经成了客人。
“哎,小妍,老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关伟快步走到近前,“嗬!这手袖真不错,瞅着就暖和。”
胡小妍仰头笑了笑,眼睛里有光:“小道给我买的。”
“嚯!”
关伟倍感意外,当即朗声笑道:“行,这小子有进步啊!小妍,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俩刚来奉天,我把你们送到老崔那房子里去,在那炕上,这小子,三两句话就把你气哭了。现在倒好,也学会疼媳妇儿啦!哈哈哈哈!”
关伟一边说,一边转身看向院子里的众人,眼神里隐隐期待着大伙儿能跟他同乐。
毕竟,以前每每谈及小道年幼时的丑事,总有人跟着哄堂大笑。
可是,眼下却不再有人附和。
关伟的笑声,自然也就随之变得愈发干涩。
只有胡小妍还愿意轻轻笑两声,以免六叔过于尴尬。
“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我都有点儿记不清了。”
“也是,也是。眼瞅着快十年了。”关伟忽然感慨,“对了,小道呢?”
“正在里头等你呢!来,六叔,进屋说话。”
小花把胡小妍推进东屋,关伟帮忙扶门,紧接着自己也跟了进去。
屋内,江小道正盘腿坐在炕沿儿上,一手搭着炕桌,一手拿着一根雪茄,拧紧了两条稀疏的眉毛,吧嗒吧嗒,抽得满屋烟雾缭绕。
关伟眼前一亮,不由得笑道:“嗬!你小子,大功还没告成,也学会享受上了?会抽么你?”
江小道把雪茄横在眼前,吹了吹烟头,却连头也不抬,只是懒洋洋地说:“你还记得不,这是当初你送我爹的礼物。我爹不会抽,后来我才知道,敢情,这玩意儿还得把屁股剪掉才行。”
关伟哈哈一笑,伸手想要指点:“你啊,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整不明白你问我呀!这玩意儿你得干烧,让他烧一会儿再……”
江小道一把将雪茄撤回身后,又吧嗒了两口,却说:“我乐意怎么抽,就怎么抽。”
“嘿!你这小子——”
“六叔,别理他!”胡小妍赶忙劝解道,“你忘啦,他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关伟臊眉耷眼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小道,张九爷那边,套没套着什么话?”
“没有。”
“关于周云甫和韩策的动向,一点儿都没有?”
江小道皱眉眯眼,抽了两口雪茄,呼出一口烟:“没有。”
“哎,这是雪茄,不能过肺!”关伟再问,“莪还真没想到,张九爷那老小子,嘴竟然这么严。你要是从他那得到什么消息了,就跟我说,六叔给你拿拿主意。你要有一天能成瓢把子,六叔脸上也有光!”
见江小道兀自抽着雪茄,似乎没什么兴致,关伟便冲胡小妍问:“他这是咋了?”
江小道躺在炕上,抢答道:“小花不陪我睡觉,烦得慌。”
“啊?”小花莫名其妙被点了一句,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少爷,不是,少奶奶……我……”
“别理他,最近又开始犯病了。”
宽慰了两句小花,胡小妍又转而看向关伟,问:“六叔,白家那边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你给我详细说说。”
“噢,你说白家呀!”关伟喟叹一声,“说实话,白家现在真是不行了,也就靠那个少姑奶奶还硬撑着没散。小妍,你是没看见,那各房姨太太闹的……”
胡小妍由于行动不便,因而听得格外认真,时时刻刻不忘询问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细节。
只是这样一来,言谈话语,难免断断续续,并不连贯。
“待会儿再说吧!”
六叔正说到兴起,江小道却已没了耐性,突然起身打断道:“你先去看看我爹吧。”
“啥?”关伟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忙问:“看谁?”
江小道翻身下炕,提上棉靴,重复道:“去西屋看看我爹,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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