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周云甫所料,江小道开暗堂口,折腾来折腾去,几天下来,还是老哥一个光杆儿司令,除了能满足一下虚荣心,屁用没有。
小道二十郎当岁,压不住人,自己在江湖上都不算个棍儿,还不能打着周云甫的名号,况且“三大家”都在招兵买马,能打的茬子,早就有了东家,谁会来拜他的码?
道上倒是也有人知道他是“海老鸮”的儿子,面儿上叫声少爷,客套话更没少说。
可这些人知根知底,更不能用——否则,还叫啥暗堂口?
事儿办得不顺,江小道挺上火,大冷的天儿,“咕咚咕咚”喝凉水,浇不灭邪火烧心。
实在烧得慌,眼神就往媳妇儿身上撩,吓得胡小妍赶忙出言宽慰。
“这也正常,万事开头难么!”
江小道坐在炕上闹心,叹声说:“道理我也知道,我要真能一呼百应,周云甫那老登也不会放心让我开堂口了!其实,别的都无所谓,我就怕咱爹会有危险。”
这是真心话。
只要揪出内鬼,确保老爹他们仍是铁板一块,江小道根本不在乎什么堂口,他巴不得去给老爹搭把手呢!
胡小妍沉默着点点头,不时欠起身,朝窗外张望两眼。
目前看来,真正能把小两口当回事儿的,也就只有那帮小叫花子了。
说起来,周云甫早年间,也曾经雇过小靠扇的替他卖命。
这老登心脏血黑,拢来一帮小要饭的,先带着他们大鱼大肉、花天酒地玩儿個痛快,恨不能一夜之间遍览人间富贵。
小要饭的能有什么见识?
如此放肆了一晚,恍然惊觉:原来这才叫活着!
一时之间,繁华迷眼,野心熏天!
这时候,周云甫再花言巧语,连吓带骗,许下种种承诺,最后再给他们一把刀——得!周大哥,你说攮谁,我就攮谁!
可一旦事儿办完了,这些小要饭的便立刻沦为弃子,上哪儿去找周云甫?
老老实实在大牢里顶包受罪,等着杀头去吧!
没过河的小卒,对掉敌方的车——手段确实下作,效果相当不错。
江小道并不打算这么干,倒不是他心面软心善,而是附近年龄稍大点的小要饭的,多多少少都跟老崔有点交情,虽然谈不上师兄弟,但也不想把他们往火坑里推。
胡小妍也不想这么干,但理由却不同。
用完就扔,那是一锤子买卖。
如今本来就没什么人可用,刚开堂口就这么干,以后谁还给他俩卖命?而且,这帮孩子年纪虽小,但小有小的好处,知根知底,容易管教,反而可以成为亲信。
话虽如此,这帮小要饭的却不太争气。
起初,他们只是随便给胡小妍讲讲城里的新闻,大事小情,漫无目的,见到什么就说什么,借此换点赏钱。
如今赏钱更多,但却有了明确的任务。
于是,有几个油滑的小孩儿,就开始动歪脑筋,乱编些漏洞百出的瞎话骗赏,给江、胡二人气得够呛。
等到汇报的时候,一个个又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乱哄哄吵成一团,让人听了头昏脑涨。
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
好在胡小妍原本就跟这帮小要饭的很熟,经过几天的试验、筛选,最终给他们排好了次序,选定了几个年龄稍长的作接应,今晚正要过来正式拜码。
吃过晚饭,江小道便拿来一根小短棍,坐在炕上撸胳膊挽袖子。
“这帮小兔崽子,要是还敢编瞎话骗赏,今晚我高低得收拾收拾他们!媳妇儿,到时候你可别拦我!”
没想到,胡小妍却伸出手,说:“棍子给我!”
“啊?”
胡小妍转过身,坚定地说:“我来!”
江小道有点犹豫:“你行吗?”
胡小妍说:“我要是不行,你再来。”
“那何必呢?”江小道不解,“费那二遍事干啥?”
“你不懂。”
“我不懂?”
江小道觉得荒唐,不禁笑出了声,可一看胡小妍态度坚决,也懒得跟她争,便随手把木棍儿递给了她。
恰在此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江小道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站着四男一女,五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
“大哥!”众人笑嘻嘻地齐声叫道。
江小道心里挺美,人却还端着,摆出一个大哥架势,不苟言笑地侧过身,冷声道:“进来!”
屋外风寒,几个孩子闻言,立马鱼贯而入,走到里屋,看见胡小妍,又一齐叫了一声:“大嫂!”
孩子们都挺开心,气氛融洽,毕竟入冬以来,多亏眼前这一对大哥大嫂,他们才能顿顿吃上饱饭。
江小道走进屋,坐在炕上,今晚并不打算询问几人带来的消息。
“你们几个,都愿意拜我当大哥?”
“愿意愿意!”
几个小靠扇的都挺懂事儿,立马跪在地上哥长哥短的叫着。
“都想好了,不后悔?”
“咋可能后悔呢!”为首的一个小要饭的,看上去十四五岁,有点面熟,“大哥,我们听说过你,你可是‘海老鸮’的儿子!跟你混,肯定错不了!”
江小道点点头,老爹的蔓儿确实够大,街上半大的野孩子都知道。
可胡小妍却突然开口道:“我纠正一句,你们拜的是他,江连横!跟其他人没关系,要是冲着‘海老鸮’来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为首的小要饭的没明白。
“可我说的是事实呀!我们都打听过了!”
“砰!”
胡小妍猛然拍桌,给江小道都来了个措手不及。
“事实就是,你们只有一个大哥,那就是他!你们也只听他的话,‘海老鸮’管不到你们,也不用想着套近乎。要是没听明白,就不用再拜了!”
小要饭的有点纳闷。
不知怎么,胡小妍突然一改往日的和善,眼神咄咄逼人,似乎认准了,就要较真这个死理。
江小道当然明白她的用意,可冷不防看到媳妇儿这副模样,还是有点不适应。
小要饭的眼神一转,犹疑了片刻,说:“稍等一下!”
说完,他便转过身,跟其他几人围成一圈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江小道一见这情形,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这不就是五年前,在老崔门前挡道的那个小孩儿么!如今竟也是个半大小子了!
讨论完毕,那小要饭的转过身,嘻嘻一笑。
“大嫂,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愿意拜江大哥当老大!”
言罢,他便领着几人,给江小道和胡小妍磕了三个响头。
“大哥大嫂在上!咱们几个从今以后,全听你们的话,你们让咱们干啥,咱们就干啥!要是谁敢有二心,就天打五雷轰,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尿尿淹死,拉屎熏死!总之一句话,不得好死!”
小要饭的肚里没啥墨水,说的都是实在话。
闻言,江小道挺满意,唯一有点厌烦的,就是这帮小要饭的,遇到点事儿就爱围在一块儿商量,心想这大概就是报纸上说的民主吧?
胡小妍却没有一点笑脸,而是抬起手,招呼着为首那个孩子过来。
小要饭的以为要给赏,便立马屁颠屁颠地走上前去,却不想,刚要开口道谢,就听耳边突然灌进一股恶风,只见胡小妍不由分说,抡起手中的短棍,直接抽在了他的脸上。
“啪!”
小要饭的躲闪不及,眼眶上被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登时眉骨开裂,顿觉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众人一阵惊呼。
别说是其他孩子,就连江小道都没料到胡小妍憋着这么一出!
小要饭的怒从心头起,厉声喝道:“操,你咋打人呢!”
敢骂大嫂!
胡小妍当即又抡起棍子,无奈她毕竟是个残废,又是个女人,这一棍没等抡出去,就被那小要饭的伸手握住棍子。
“我咋了?你凭啥打我?”
见状,江小道眼神瞬间一冷,双手立时撑住炕沿儿——只要那小子敢对胡小妍动手,哪怕只是流露出半点意图,江小道都会立刻废了他,没有半点犹豫。
可胡小妍这边,却是面沉似水,毫无畏惧。
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暴力!
或者说,她的整个童年,都在暴力中度过——尽管她从未表露过,但这才是她所熟悉的语言!
一个小要饭的,筋鼻子瞪眼,想吓她?
“松手!”胡小妍命令道。
小要饭的忍不住瞥了一眼江小道。
“看我!”胡小妍厉声打断道,“现在不是你大哥在跟你说话,你得看着我!”
气势这东西,虽然无形,却又切实存在。
小要饭的咽了一口唾沫,气势上矮了半分。
“你……你先告诉我,凭啥打莪?”
然而,胡小妍根本不想解释,而是扭过头,冲屋里唯一一个小姑娘说:“小花,去把灶台上那把柴刀拿来。”
名叫小花的姑娘顿时一怔,也不知道该去还是不去。
“你们刚发的誓就忘了?”胡小妍提醒道,“小花,你不拿,一会儿就该罚你了!”
小姑娘已经吓得够呛,一听这话,连忙应了一声,就往厨房那边走。
那小要饭的听见动静,看了看胡小妍的腿,又看了看胡小妍的眼神,心里突然如坠冰窟,顿时明白了大嫂是要动真格的。
他毕竟不是江小道,骨子里没那股横劲儿撑着,整个人立马怂了下来,说话的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
“大嫂,我……我错了!你饶我这一回吧!”
胡小妍抬起胳膊:“找你大哥求情!”
江小道一怔,心说这里还有我的事儿呐?
可俩人毕竟已经行了夫妻之实,眼神一碰,江小道便明白了胡小妍的意思。
“大哥,我错了,我都不知道我咋惹到大嫂了,你饶我这一回吧!”
江小道故作深思,随后道:“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吧。”
小要饭的如遇大赦,立马松开棍子,跪下来磕头。
胡小妍这才对屋里的其他几人提醒道:“记住了,你们只有一个大哥,无论什么事儿,都只有跟大哥商量的份儿,轮不到你们自己在那叽叽喳喳!”
众人连忙齐声答应。
胡小妍又看向眼前那小子,冷声说:“你刚才骂了我。”
小要饭的挺自觉,立马自己抽自己嘴巴,赔罪道:“大嫂,我刚才犯浑,下次再也不敢了。”
“停!没让你自己打!”胡小妍将他喝住,转而看向其他几人,“记住,无论是谁,敢冲撞你们的大哥和我,你们都不能放过!过来,一人扇他一嘴巴!”
立威!
江小道和胡小妍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小要饭的,是这伙儿孩子的小头目。
但堂口里只能有一个大哥,那就必须要破掉这个小头目的威信。
“啪!啪!啪!啪!”
罚过了,也该赏了。
胡小妍很自觉地把白脸的戏,让给小道去唱。
江小道给他们一人一块银洋,并像老爹当年说过的那样,警告他们不许随便乱花,否则会引起别人怀疑。
得了赏钱,按说是件高兴的事儿,可小要饭的,却再没了刚进屋时的欢快氛围,一个个的都很严肃,也终于算是有了点堂口的模样。
走到那个领头的孩子面前,江小道特意多给了一块。
“这个,你拿去买点药。”
可小要饭的却拒绝道:“大哥,不用了,这事儿赖我自己!”
江小道觉得他也挺有意思,就问:“你叫啥?”
“小栓子!”
再问其他人,好么,全是穷人家图好养活起的贱名:小栓子,二柱子,小疙瘩,狗剩子,唯一一个小姑娘叫小花。
好不好听先另说,关键是小道总容易记混。
思来想去,江小道决定给他们改个号:就按张王李赵作姓,东南西北作名,分别叫:张正东、王正南、李正西、赵正北。
因为转职打探风声,便又叫做东南西北,四个风口。
江小道挺满意,嘱咐了几声后,便让他们先行离去。
……
夜里,小两口熄了灯,倒在炕上,互说悄悄话。
“媳妇儿,没看出来,你还挺猛!”
“嗯。”
“你刚才整那出,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我知道你要说谁,别说了。”
江小道咂咂嘴,胡小妍则是翻过身,冲着墙,一声不发。
俩人的心里都知道那人是谁,却又都不愿提起。
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少倾。
江小道忽然推了推胡小妍的肩膀:“媳妇儿,快看!”
“又咋了?”
“下雪了!”
胡小妍坐起身子,抬头一看,但见窗外的山色,果然一片银装素裹,纤尘不染,晶莹纯净。
江小道也跟着坐起身。
二人无话,肩并着肩,静静地看着这场迟来的初雪。
…………
雪霁天晴,转眼,又是一月光景。
年关既过,新帝登基,通电全国,改元宣统。
元宵节后,徐大人奉旨调任,回京主持朝政大局。
奉天江湖,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