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辛亥年。
这一年,关外的烟花爆竹,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热闹,却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冷清。
因爆竹中的硫磺亦有杀菌灭毒的功效,伍连德博士倡议多多燃放,并以传单的形式,分发到关东各省。
于是,大年三十那一夜,家家户户,凡有余力的,尽皆燃放烟花。
一时间,关外百姓,无论是富户士绅,还是劳苦大众,无有分别,全都一齐仰望夜空。
漫天花火,唯独照不亮这人间凄苦,更没有半分喜庆。
死难者,已逾数万人之巨!
各地都在集中焚烧尸体……
关外酷寒,由于担心鼠疫冬眠于地下,便将许多原本已经入土为安的尸体重新扒出来,丢弃在土坑里,淋上煤油,付之一炬,归于尘土。
万幸的是,在伍连德的雷霆手段下,等到开春时节,鼠疫终于渐渐平复了下去。
二三月时,铁路逐一复通,鼠疫已近绝迹。
人间四月,盟会在南国已经接连起事,大有愈挫愈勇的架势;然而,关外却刚刚经历一场天灾劫数,清廷主持召开“万国鼠疫研究会”。
奉天治安,再度收紧。
然而,“海老鸮”已经嗅到了复仇的时机……
……
……
是日,城东秘宅。
江小道手下的四风口,正站在院子里,侧身,平举着胳膊,手上拿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用绳子坠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
宫保南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掂量着一把碎石子儿,时不时地朝前面丢出一颗。
“赵正北!胳膊抬高点儿!你是要打别人脚丫子,还是打别人脑袋瓜子啊?”
石子儿正中在小北风的手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七叔……还没到时候啊?真举不动了!”
“别废话!”宫保南不耐烦地喝道,“胳膊没劲儿还玩什么枪?举着!”
“咚咚咚!”
说话间,宅子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四风口借机垂下胳膊,一齐扭头看向七叔。
宫保南微微皱眉,把石子儿倒在地上,随后拍了拍手,一脸狐疑地站起身来,冲那几个靠扇的说:“你们往后退点,啧,谁让你们把胳膊放下了?抬起来!”
紧接着,江小道和赵国砚也分别从正屋和厢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枪,互相对视了一眼。
宫保南盯着院门,也缓缓地把手伸进怀中,头也不回地冲两人吩咐道:“你俩守着正屋,我过去看看。”
没想到,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一個熟悉的声音。
“小道,开门呐!我!”
“嗐!是六叔!”
江小道不禁松了一口气,收起匣子炮,径直穿过院子去开大门。
院门敞开,却见老六关伟牵着一头驴车,车上放着两口薄皮货箱,上面盖着两层黑布、摞着几棵大白菜。
江小道看见那头老驴,顿时倍感亲切地问:“六叔,这不我那头驴么!”
“你还知道呐!”关伟语带责备地说,“我说你们也真是的,搬到这边来,好歹也把老宅的驴给牵过来啊,得亏戒严以前,我去了趟老宅,要不然这驴早就他妈饿嗝屁了!”
“你回老宅干啥?”江小道问。
“找个车拉货啊!先前城里马车太难雇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让我抬着吧!”
关伟一边说,一边牵着驴车进院,余光扫过,看见四风口,便惊讶地问:“嚯!你们这够热闹的,这都谁啊?”
江小道并不解释,只是冲四风口摆摆手,说:“叫六叔!”
“六叔!”
关伟回过味来,猛拍了一把小道的肩膀,朗声笑道:“行啊!大侄儿,你都有自己的崽子了?以后成了大蔓儿,可得照着点你六叔啊!”
“哈哈,六叔,你埋汰我!”
“哪能啊!我是真格替你高兴,快跟六叔说说,你啥时候自己还整上堂口了?”
叔侄二人正是嬉闹玩笑的时候,关伟猛抬头,忽地瞥见赵国砚的身影,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神情也迅速变得冷峻起来。
“小道,他怎么还活着?”
“噢,六叔,他现在也是我的人。”
关伟仍然目不转睛,只是微微把头歪向小道,低声问:“他以前可是陈万堂的人,能信得过么?”
“六叔,火并收编,江湖绿林,不都是这个路数么!而且,那晚也没他的事儿,我爹也同意了。”
赵国砚的身份受人猜疑,自是情理之中,无可辩驳,只好低头示好,叫了一声“六叔”。
赵国砚先前拜码江小道,其实更多是因为“海老鸮”的缘故。
但自从亲眼目睹小道手刃沈国良以后,他就服了,或者说,是怕了。
赵国砚也由此看清了江小道的脾性。
这小子,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满嘴啷当,没个正形,不说没脑子吧,反正多少有点儿彪呼呼的;可一旦他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就立马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寡言少语,而且极其果敢。
赵国砚想不明白,如此极端的两幅面孔,怎么会融汇在这一人身上。
但他猜测,这必定跟“海老鸮”言传身授有关。
而且,鼠疫戒严的这段时间,他跟江小道等人一同生活了小半年,大嫂胡小妍对他格外照顾,江城海对他用人不疑,整个氛围,如同家人,完全不同于“和胜坊”那帮蓝马銮把点因财聚义,于是,心里也就渐渐认可了这帮人。
不过,说到底,新人挂柱,投名状还没纳,怨不得别人轻慢。
关伟在“海老鸮”众弟兄里,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个,此时却没给半点好脸,听见赵国砚叫他“六叔”,竟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别过脸去。
这时,江城海和胡小妍也分别从屋里出来。
“六叔来啦,快进屋坐。”胡小妍坐在木轮椅上,招呼一声。
关伟呵呵应道:“这家伙,侄媳妇儿,过了一年,越长越带劲了啊!有女人味儿了,你可悠着点,别把我大侄儿掏成柿饼子了!”
众人哄笑一声。
江城海迈步走下台阶,看了看驴车上的货箱,问:“东西都弄到了?”
“嗐!大哥,早就弄到了,就因为这戒严,一直没法给你拿回来。”
关伟把车上的白菜卸下来,递给老七,随后掀开货箱,一摆手:“大哥,你上眼!”
江城海走到近前,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好奇巴望。
两个货箱,各放了两捆炸药,表面还铺着十来把手枪,匣子炮、撸子,各式各样,并配有整盒整盒的子弹。
“我操!枪!”
四风口一见这满箱杀器,顿时兴奋得眼冒精光。
“谁让你们过来的?”宫保南厉声斥责道,“去那边站着去,继续举着,还没到时间呢!”
四风口闻言,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到原处,继续苦哈哈地锤炼臂力。
江小道早已过了一见枪械就跃跃欲试的年纪,眼里只盯着满箱炸药,问:“爹,咱们……玩儿这么大?”
“咋,怕了?”江城海问。
“那倒不是,但我也不会整炸药啊!”江小道随手拿起一个小木匣子,“六叔,这啥玩意儿?”
“哎哎哎!祖宗,祖宗!你可别鼓捣这个!”
关伟立马将其夺回手中,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跟大哥介绍手榴弹的威力和作用。
江城海听了,将信将疑地问:“这玩意儿,真有那么灵?”
“这……我也没试过。不过没事儿,大不了,咱们把这俩东西,跟炸药一块儿用,把‘和胜坊’那几个,都他妈炸死!”
说完,关伟刻意看了一眼赵国砚,说:“到时候,引信起爆的活儿,就让他来干!”
赵国砚咽了一口唾沫,无论怎么说,现在“和胜坊”的那帮蓝马,当初也跟着自己称兄道弟,真要让他动手,怎么可能没有半点为难?
江城海却接过话茬儿,说:“‘和胜坊’的事儿,以后再说。”
“还以后?”关伟忿忿不平地说,“这都已经让他们多活小半年了!”
“我知道,老六,现在外头已经彻底解禁了?”
“是啊,朝廷都说鼠疫结束了。现在月底,来开会的那帮洋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嗯!”江城海点了点头,“老六,你跟我过来一下。”
“来了。”关伟和其他人一样,满脸疑惑。
江城海把老六带到院子的一个角落,低声嘱咐道:“老六,今晚去老宅碰头。另外,我再交代你一件事儿。”
“大哥,你只管说。”
“弟兄们当中,就属你踩盘子的能耐大,从明天开始,你帮大哥摸清楚白宝臣家里的布防,这件事,单独交给你,不要声张,听明白了没?”
关伟连忙点头,又问:“大哥,那老七和小道呢?”
“也不能说!”
“懂!我这就去办!把他们全都周了,给四哥报仇!”
“那就快点儿回去准备吧!”江城海重重地拍了拍老六的肩膀。
关伟应声点头,跟老七、小道等人知会一声后,便快步离开。
紧接着,江城海又把老七叫到身边,嘱咐道:“你去通知老二、老三,让他们今晚在老宅碰头——先去找老二,让他先去找我!”
“懂!我这就去办!”
“小道!”江城海又招呼了一声。
江小道应声走到跟前:“爹,有事儿你说话!”
“手里有没有钱?有?”江城海继续吩咐道,“那你现在出门,骑着马,去城里各大西医馆,买好纱布,还有止血药、止疼药;去中医馆买金疮药;还有……找地方买点儿烟土!”
“爹,那玩意儿可不兴碰啊!”
“臭小子!”江城海随手扇了他一脑瓢,“让你去你就去,别废话!”
“好!”江小道赶忙走进马棚,牵马出门。
最后,江城海又走到胡小妍身边,低声说:“让这几个小靠扇的,还像往常一样,出去探风,试一试,能不能查到周云甫的秘宅。”
虽然四风口就在身边,但老爹还是执意让胡小妍发号施令。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赵国砚有点惴惴不安地问:“海叔,那……我呢?”
“你?”江城海抚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你先留在我和小妍身边吧,这边,也得有个好手,小子,好好干,别让我……别让你大嫂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