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城南秘宅。
马车停在宅门口,韩策刚走进院子里,便立马觉察出一丝异样。
四下里过于冷清,扫地做饭的下人闷不吭声,看家护院的打手也蔫头耷脑,整个宅院里,似乎都透着一股沉沉死气,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今天怎么就这么几個人?”韩策走到领头的身边,责问道,“其他人呢?”
领头的护院三十来岁,体格硬朗,身材板正,听了问话,只好为难地回道:“有几个请假了,还有几个,不知道什么情况,已经两三天没来了。”
“谁让他们请假的?”韩策怒目圆睁,“亏你还是个领头的,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老爷子要是有什么闪失,你担得起吗?嗯?”
“担不起,担不起。”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领头的护院看上去,似乎并不着急。
“知道担不起,你还在这傻站着干啥?”韩策气得跳脚,“还不赶紧去把人给我叫回来?咋?江小道最近闹出点动静,你们还都跟着活心了?周家还没完呢!那‘会芳里’和‘和胜坊’的生意,还有巡防营的人脉,咱该有的都有,你们慌什么?”
“韩爷,这话你跟我说没用啊!”领头的护院无奈笑笑,“我又没走。”
“赶紧去把他们都叫回来!”
“得,韩爷息怒,我这就过去!”
领头的护院走后,韩策气愤地理了理衣衫,旋即迈步走进里屋。
周云甫宛如一尊石雕一般,躺在藤椅上,左手擎着一杆大烟枪,只有鸟喙似的嘴巴一努一努的,吧嗒出几口烟,证明他还是个喘气儿的活物。
“舅,怎么还抽呐!”韩策走上前,俯身坐下,“大夫不是说过,让你少抽么!”
周云甫眼里无光,只是忽然叹了一口气,反问道:“不抽,不抽干啥呀?干瞪眼等死?”
“舅,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韩策赶忙宽慰道,“你这身子还结实着呢!而且,我看着眼下的局势,跟你当初猜的,简直一模一样。咱们关外乱不起来,赵总督现在倚仗巡防营,巡防营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咱们这几年养下的关系,没白花钱啊!”
如今回想,当初在城北江宅,跟“海老鸮”、“串儿红”和“穿堂风”一起商议的时候,周云甫的确押中了宝,但这似乎并不足以让老爷子重新振作起来。
清醒的时候,周云甫已经反应了过来——当初,江小道在法轮寺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能安然无恙,背后必定有座靠山。
韩策仍然不以为意,只说:“舅,就算你说的对,那江小道和咱们,也都是同一座靠山,权衡下来,目前咱们还是占据优势。而且,王延宗那边,我也已经知会过了。”
“哦?那王管带怎么说?”
“他说再看看。”
周云甫歪过脑袋,重复道:“他说再看看。”
韩策点了点头:“是啊。”
周云甫叹了一口气:“那就是没戏了。”
韩策连忙摆了摆手,笑道:“不会不会,他把钱都收下了!”
周云甫微微摇头,合上眼皮,懒得再去搭话。
韩策当即便有些失落,忙说:“舅,自打张九爷死了,你就越来越颓丧,我真闹不明白,何必这样呢?我真闹不明白,咱们现在又不是山穷水尽的地步,生意不还在么!”
“外甥,你知道什么叫势头么?”周云甫问。
“知道。”
“你知道个屁!”周云甫毫不留情地反驳了韩策的话,“这人要是在势头上,那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说起来就起来,哪怕你有什么疏忽、错漏,老天爷都能帮你把事儿遮过去。现在,江小道就在这势头上,三家争来争去,最后让这小子捡了漏,便宜他了。”
“所以咱们更不能放过他了。”韩策恨恨道,“现在,白家让他给铲了,咱们必须得先下手为强。”
周云甫摇了摇头,打断道:“外甥,趁我脑袋现在还清醒,我最后再给你指条险路吧。”
既然是险路,说明在老爷子看来,照着目前的步调继续走下去,前路已然是可以预见的穷途。
“舅,你的意思是?”
“外甥,江小道那边还有两个叔,跟你也算认识。实在不行,过一段时间,你就把人手和生意都带着,去给江小道拜码头吧。这样,也许你还能留下一条命。”
“你说啥?”韩策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他确信老爷子的确是糊涂了。
“舅,你这是让我往火坑里跳啊!你忘了,当初可是咱们把江小道他们卖给白家的!”
周云甫似乎无心再争,只是淡淡地说:“我没忘,所以让你去找熟人求情么。你可以去问问关伟。”
“求啥情啊!”韩策连忙摇头,“白家那少姑奶奶,跟江小道前脚讲和,后脚就被人杀家灭门,我要真去投他,他们还不当场把我剁喽!”
“唉,你跟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让人放心。”
“我!”韩策脸色涨得通红,“舅,何必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好歹我也这个岁数了,怎么可能去给江小道拜码头?说到底,你们都觉得我不行,可这一回,我就一定行给你们看!”
“嗯,好!有志气!”周云甫安抚他坐下来,转而却问,“你吃没吃饭?留下来陪舅吃一口吧。”
“不饿!”韩策腾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院子里零星的几个打手,原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听见开门的声音,便又迅速分散开来,仰头看天,低头看地,佯装无事发生。
韩策将目光扫过众人,冷哼一声,便径直走出了宅院大门。
…………
城北江宅,炕桌上摆着一碗酸菜炖粉条,上面码了几片白肉和冻豆腐。
江小道从碗里挑起一筷头酸菜,搁在蒜酱碟里滚两下,再摞在米饭上,囫囵地送下一口,两眼顿时眯成了一条缝。
胡小妍看着他的吃相,不由得皱起眉头:“小道,今天张统领那边怎么说的,是不是嫌咱们闹得动静太大了?”
“没那回事儿!”江小道抱着碗不撒手,“人家张统领说了,只要不过火,就不会管我,还跟我说,现在这是好时机,上头的注意力,都在会党身上,根本没空搭理咱们这些小打小闹。”
“那也没必要特意把你叫过去啊!”胡小妍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江小道点了点头:“确实,给我派了点脏活儿。”
胡小妍心头一紧,忙问:“危险吗?”
“嗐!顺风放屁,谈不上危险。”
话说到一半,江小道忽然看了看窗外,继而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媳妇儿,奉天要有大动静了。”
本来还打算卖个关子,没想到,胡小妍竟直接问:“是不是要杀人了?”
“嗯?”江小道一愣,“你咋知道?”
“咱们之前递给他的名单,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今天突然让你过去,我猜八成还是为了这件事。难不成,是要让你帮忙杀人?”
“那怎么可能!他现在什么身份,想要杀人,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他是怕那些人听见风声跑了,只是让莪帮忙盯着点,通个风、报个信啥的。”
“那你告诉苏文棋了吗?”
“他救过我爹的命,我当然得告诉他了。”
胡小妍怔怔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不是说南北和谈了么,怎么这时候又要杀人了?”
“嗐!谈得不顺呗!”江小道满不在乎地问,“你没看报纸啊?”
胡小妍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小道愕然回过神,赶忙陪笑道:“不好意思,忘了你不认字儿了。”
“还说呢!”胡小妍埋怨道,“你到底啥时候教我认字儿?”
“过完年,过完年肯定教你!”
胡小妍跳过这茬儿,转而细问究竟。
原来,南北议和大会,虽然已经商讨了近一个月的光景,但因方大头生性多疑,步步谨慎,所以和谈事宜,始终只停留在桌面上,暗地里则一直在北国清剿反贼。
南国会党渐渐显露出颓势,所谓和谈,也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单方面的妥协与让步。
关外三省,一直没能光复,赵总督跟方大头交好,对会党势力,也一直持强硬做派。
尤其是自从其弟在川渝遇难以后,赵总督对会党势力愈发忌惮,必要除之而后快,而还在奉天的娼馆里抽着大烟、做着迷梦的倒清头目张龙,自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必定会横生出许多冤屈,而这些冤屈,就是江小道的机会。
张老疙瘩愿意将这风声透露给江小道,并不是因为江小道有多不可或缺。
关键在于,张老疙瘩虽然手握重兵,但归根结底,他自己也是个外来户,在奉天的根基,并不牢靠,若想上下通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个依附于他的地头蛇成长起来,助其打探消息。
江小道适得其时,自然就成了其中首选。
胡小妍听罢,当即欣喜道:“小道,这的确是个大好的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
“那当然!”江小道大笑两声,“媳妇儿,咋样,没嫁错人吧?我要是你,天天没事儿,我都净猫被窝里偷着乐!”
胡小妍翻了个白眼,话锋一转,却问:“对了,七叔的事儿,你怎么看?”
“别提!”江小道撇了撇嘴,“我从小就跟他不对付,一天天的,非得跟我拧巴着来!他非得救那小姑娘,那就让他养着,反正我跟他说了,别让那丫头落单。”
“那白家的家业,你还吃不吃?”
“吃啊!为啥不吃?那丫头想活命,总得出点儿血吧!不过,我连白家到底有多少生意都不知道,那小丫头片子,估计更不知道了。”
说话间,宅院的大门突然打开。
胡小妍微微欠身,接着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江小道反问。
这时候,赵国砚忽然从门口探出脑袋,随手将一人拖进屋内。
“道哥,大嫂,白家的管家储良生带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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