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秘宅,残阳余晖在远天横亘了一道金色流光,偶尔有乌鸦飞过。
暖阳照了一整天,直至将尽之时,仍旧未能驱散严冬苦寒。
朱漆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噼啪作响,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门外有人提议:“道哥,我们陪你进去吧?”
江小道摇了摇头,旋即独自一人推开宅院大门。
绕过影壁,但见满地的枯枝败叶无人打扫,乌黑的积雪堆积在游廊的角落,十几只麻雀“呼”地惊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儿,又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落了下来。
江小道的目光,从麻雀身上向前移动。
正屋门口摆着两张藤椅,中间是一张小方桌,上面有烟灯、烟枪、茶水。
周云甫半躺在椅子上,身上裹着一层棉被,脚下则是一盆将熄未熄的炭火。
没有左右簇拥,只有一个鳏寡独居的老人,就像那些在墙根底下枯坐一天而一动不动的庄稼汉一样,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地等着天黑。
“你来啦?”
老爷子的目光也看向江小道——一个身穿棉袍,身长七尺有余,薄唇淡眉的青年。
“我来了。”
江小道摸了摸掌心上的那块疤痕,大踏步地走到周云甫身边,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可是当他真的走到这一步,再次面对周云甫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有种说不出的乏味与倦怠。
“今天怎么想起搬出来坐着了?”江小道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周云甫看起来相当淡定、从容,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着话,一边从方桌上拾起烟枪,哆哆嗦嗦地推开火柴盒,结果划劈了两根,还是没有点着。
江小道拿过火柴,划着火,默不作声地给老爷子点上大烟,看上去竟与爷孙无异。
周云甫吧嗒了两口,忽然说:“响蔓儿了。”
江小道把火柴弹进炭火盆里,拍了拍手:“马马虎虎,凑合维持吧。”
“报仇的感觉,痛快不?”
“嗐!就那么回事儿呗!”
周云甫吐出一口烟,看看地上的麻雀,又看看远天行将落下的残阳,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江小道的掌心,幽幽道:“我头一回看见你,就知道你小子是块材料。”
“你又知道了。”江小道拿起地上的炉钩子,在炭火盆里拨弄了两下。
周云甫笑了笑,说:“你这种人,十個里头,得有九个横死街头,可只要活下一个,那就是王八羔子咬人,不死不松口。不过,你这几年,好像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横了。”
江小道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火盆里寻找一块合适的木炭。
周云甫别过眼神,问:“我外甥怎么样了?”
“挺好,脑袋在八王寺那边挂着呢!你想看看不?”
周云甫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有些欣赏地点了点头:“这招不错,在你背后帮你出主意的人,也是个人物。”
“我媳妇儿。”江小道若无其事地答道。
“是个女人?”周云甫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忽然笑道,“那你可惨喽!”
江小道深表认同,忽地岔开话题,说:“老周啊,我要抢你的盘子,接你的班了。”
“接吧,反正我也没儿没女,落在谁手上都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忠告和建议要告诉我?”
周云甫拧紧眉毛,微微侧过身,神情看起来相当惊讶——一个二十几岁,风头正盛的青年,连战连捷,近乎于摧枯拉朽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不飘,就已经十分难得,竟然还愿意跟垂垂老矣的手下败将寻计问策?
江小道见老爷子半天没吱声,便说:“当然,你要是不想告诉我,那也没啥。”
周云甫好歹也曾经是龙头瓢把子,格局、气量自然没有那么狭小,回过神,先是大笑了几声,旋即便开始向江小道传授多年以来的江湖经验。
跟江城海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的经验不同,周云甫的眼界明显更高、更远,也更像是一个真正在线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合。
许多经验之谈,说起来模棱两可,江小道听得不甚明白,但也若有所悟。
一老一少两个人,便在这日月更替的光景里,头一次推心置腹地交流起来。
周云甫也算把自己讲美了。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终于不用再像对待韩策那样,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转而可以讲些形而上的道理。
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年轻的听众,更能让一个老人欣慰了。
“如果你要做烟土生意,热河的胡子,一定要有所了解,否则货运必将受阻……”
“辽南三港,营口最大,但现在东洋人全力经营大连,日后必定取而代之……”
“要是想在关外站得住,一定要盯住毛子和鬼子的动向……”
“这次祸乱,清廷式微,方大头有手腕、没声望;孙大炮有声望,没手腕,日后必定天下大乱,各地各自为政,千万切记,真金白银比什么票都管用……”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落下,明月升至中天。
火盆里的炭火,只剩下淡淡的余烬,江小道手中的炉钩尖端,也被烧成了橙红的颜色。
周云甫蓦地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上去有点冷了。
江小道微微抬起眼皮,问:“说完了?”
“还有最后一句忠告。”
“什么?”
周云甫联想起自己的境遇,忽然笑道:“趁着年轻,多找,多干,多生孩子。”
“呃……”江小道愕然,“好吧,多谢提醒了。”
“你媳妇儿怎么样?”周云甫像个长辈一样问,“平常吵吵不?听你刚才说的,她应该能帮你不少,有空的时候,不妨也让我看看。”
“没空。”
江小道断然拒绝,转而又说:“你刚才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很感谢。但是,我今天过来,还是要杀你,一码归一码,我们帮你打白家,二叔、三叔丢了命,你却把我们剩下的人卖给了白家,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云甫不动声色地拿起烟枪,又吧嗒了两口:“了然,了然。”
“抽完没?”
“呼——好了,好了。”
“那就得罪了!”
说罢,江小道霍然起身,探出左手卡住周云甫的喉头,右手提起烧得橙红的炉钩子,心下里没有半分纠结、犹豫,立时将那炉钩子捅进周云甫的右眼眶内。
“滋啦滋啦——”
皮肉顿时发出刺耳的灼烧声,一股淡淡的轻烟缓缓飘将上来。
周云甫“咯咯”两声,本能地伸出两只手,在空中乱抓,死命拽住江小道的衣袖。
眼眶里喷出黑色、粘稠的血液,将炽热的红铁冷却下来,可江小道仍然将那炉钩子一寸一寸地送进老爷子的颅腔内。
周云甫哀哀地嚎叫了两声,身子忽地一紧,又一松,两只胳膊便垂了下去。
“啪嚓!”
方桌上的烟灯在老爷子的挣扎下,滚落到台阶上,顷刻间摔成了粉碎。
与此同时,宅门外头,立马冲进来七八个打手。
赵国砚和钟遇山快步走到近前,看向江小道的背影,忙问:“道哥,没事儿吧?”
江小道转过身,从两人之间穿过去,走到门口时,方才吩咐一句:“给老爷子准备一口上好的寿材!”
众人齐声应道:“道哥仁义!”
江小道冷哼一声,旋即快步离开宅院。
门外还有许多手下,见他出来,立马牵来马车,挑开车帘,对这个新晋的江湖势力,极尽逢迎献媚。
然而,江小道却只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
他很清楚,眼前的盛景,不过是虚浮的假象,想要真正开山立柜,道阻且长。
并不是杀了周云甫,他就能成为周云甫。
尤其是在跟周云甫长谈过后,江小道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在随从的护卫下,江小道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城北江宅。
刚一进门,便迎来了一阵排山倒海似的迎头:“道哥!”
院子里越来越拥挤,人手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多,细看之下,却发现原来是城东宅院的人,如关伟、韩心远等人也回来了。
“小道,‘和胜坊’和‘会芳里’的崽子,都收过来了。”
“道哥,不止如此,先前‘卧云楼’被查封的时候,裁掉的几个生意上的帮手,也过来了。”
“对对对,大嫂正和储良生在一起核算白家的财产呢!”
江小道听得头昏脑涨,四下扫了两眼,却问:“七叔呢?”
关伟忙说:“老七把那白家那孩子带回来了,正在西屋跟你爹请示呢。”
江小道只觉得周遭一切都乱哄哄的,只想尽快找个僻静的地方待会儿,于是便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去看看我爹。”
说罢,江小道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进正屋。
来到西屋门前,正要敲门的时候,却突然听见屋内传出了七叔的声音——
“大哥,我想退了。”
————
月票:192/500
打赏:120600/140000
加更:0
欠更: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