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是个什么地方?
辽河口岸,南铁终站之一,是奉省最早开埠通商的港口。
如今铁路繁盛,虽然压死了镖局,却也盘活了其他行当,江湖艺人跑码走穴,畅行无阻。
撂地卖艺,总在一个地方,得要推陈出新。否则,把式再硬,看多也就腻了。
可新活儿哪有那么容易攒出来?最省事儿的法子,就是挪窝开张,即是走穴。
京津两地,艺人辈出,关外道近,走穴自然成了首选,或是走水路,从津门港出发,直抵营口;或是走陆路,过山海关,顺道南下。
其中不乏有人“火穴大转”,甚或墙里开花墙外香。
艺人出门跑江湖,来到关外,却不叫“闯关东”,单论“出关”,最是时下盛行,堪称关里的艺人、关外的腿。
洼坑甸本处辽河入海南岸,地势低洼,荒无人烟,赶上潮涨潮落,淤积了污泥,更是恶臭难闻。
直到有艺人在此撂地,黄土垫道,引来远近居民卖呆儿、看热闹,这才渐渐繁盛起来。
其名头,渐渐不亚于京城天桥、津门三不管、奉天小河沿儿、哈尔滨道外、安东七道沟、青岛劈柴院等等。
水路码头,自有江湖。
江连横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好奇闯虎何必大老远非得跑那地方去疃柴。
闯虎却说:“哥,这你就不懂了。那洼坑甸虽然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门门齐全,可有一点,只有‘评’、‘团’两家的大蔓儿最多,耍嘴皮子的名门大家老鼻子了,我这是去‘荣活儿’,学习学习,看看他们都是怎么编排、怎么做扣的。报馆的说了,我这书光有猎奇,没有玩意儿,我打算改进改进,试验试验。”
人各有志,无论高低。
江连横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总觉得,他这一身能耐,似乎用错了地方。
虽是几句闲白,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洼坑甸即是江湖下处,必定消息活泛,等到了营口,不管是看热闹,还是为了生意,总是合该过去瞅瞅。
火车哐当哐当,继续行进。
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过,像是被晕开的水墨,有点模糊。
江连横压低了声音,切入正题:“兄弟,跟你打听個事儿,听说过东洋红丸么?”
“枪上戒烟丸?”闯虎接茬儿道,“听过啊!那不是戒烟药么,好东西!咋,老哥,你也好这一口儿?”
闻声,斜对面的少妇看了他们一眼,吸了吸鼻子。
江连横连忙示意他小声,并问:“兄弟既然去过几趟营口,那你不会碰巧知道,那边有个叫肖老二的人倒腾这东西吧?”
闯虎摇了摇头:“没听过,我认识老肖,也认识老二,就是没听过肖老二。不过,你要想知道,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交个朋友呗!咋了,他家姨太太多?”
“啧!你这得叫职业病了吧?”江连横叹声说,“我要打听这个人。”
“哦!”
闯虎应了一声,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拿着铅笔划拉了两下,嘴里念念有词道:“肖老二……枪上戒烟丸……姨太太……”
见状,江连横不禁皱起眉头,问:“你嘎哈?”
闯虎解释说:“哥,我是个作家,得采风,找灵感啊!哥,你说吧,那人长啥样,在哪住,干啥的?改明儿我给他编排进去!”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江连横思忖了片刻,就此作罢,“拉倒拉倒,我还是自己想辙吧!”
此时,车厢尽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
一个二十冒尖的姑娘,身穿乘务员制服,推着小货车,慢悠悠地挤进过道。
“来,让一让,留神收下脚。包子、火勺、馅饼、白开水有要的没?”
闯虎闻声,立马欠起屁股翻兜掏钱,抬手喊道:“哎,火勺是糖心儿的,还是豆沙的?”
乘务员懒洋洋地回道:“两种都有,你要哪个?”
“豆沙的给我来俩!”
“五毛。”
闯虎给了钱,不忘回头看一眼江连横,撇了一张嘴,叹道:“真黑呀!哥,你不买点儿?”
江连横摇了摇头。
乘务员见状,便又推起货车:“包子、火勺、馅饼、白开水有要的没?”
“等下!”
斜对面的少妇忽然站起身,迈两步,追上乘务员,手里攥着小洋票,俯耳低声了几句。
俩人四目相对,乘务员摸了一下兜,紧接着从小货车上捡起一个火勺,递给少妇。
一切似乎都稀松平常,可江连横却看得一清二楚。
交易不止是一个火勺,同时交到少妇手中的,还有一枚纸包的小药丸儿。
他看少妇的目光,也随之由热切变为冷淡。
少妇发觉江连横的眼神,忽地有些慌乱,犹疑了片刻,却没回到原座,而是径直走向其他车厢。
江连横赶忙起身:“兄弟,给我让个道。”
闯虎正忙着吃火勺,身子侧开,却问:“哥,抛山去啊?”
江连横没有理会,追赶的也并非那个少妇,而是方才的乘务员。
紧跟着小货车,穿过一众旅客,待到行至两节车厢的交汇处,他才开口叫道:“哎,等一下。”
乘务员回过身,却问:“要什么?”
“有没有那玩意儿?”江连横凑近,小声问道,“东洋产的戒烟丸?”
这话问得太愣,乘务员明显有所警觉,眼神躲闪地回道:“这是火车,哪有卖那东西的!”
一看便知,这俩人一买一卖,都是走私货的新手,不入门。
“可这是东洋的火车。”江连横笑着安抚道,“放心,我不是查烟的,刚才都看见你卖了。”
乘务员稍显安心,嘴上却仍然强装老油条,说:“你就算是查烟的,我也不怕。我这是药,能戒烟,而且又不是光我一个人卖。”
江连横笑道:“行行行,你现在手上有多少?”
乘务员前后看看,低声说:“还剩三个,你要不要?七毛一个。”
“抢劫呐?”
“火车上就是这个价,你不要拉倒。”
“要要要!这小姑娘,脾气还挺大。”江连横掏出钱,并不用她找零,“钱你自己留着,我跟你打听点事儿,这玩意儿到底是啥做的,你知道不?”
“不知道。”乘务员没趣道,“你管它是啥做的,管用就行呗。”
“那你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你问这干啥?”乘务员赶忙推起小货车,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知道。”
“诶?东西搁你身上出来的,你咋不知道呢?”江连横快步追上去,又从兜里翻出一块现洋,塞到对方手里,解释道,“我就是好奇,看这东西现在挺时髦,打听打听,也想插一脚。”
乘务员掂量了两下银元,装模作样地拿起火勺,嘴上小声嘀咕道:“这你得去问咱们列车长了,是他给咱们的东西。”
江连横有些意外:“列车长也卖这玩意儿?”
乘务员用纸包好火勺:“这有什么?又不光他一个人,好几条线的列车长都跟着卖呢!别说是戒烟丸了,只要你有钱,就算是土货,不管进口还是国产,都有。”
“顶风作案,你们就不怕被查?”
乘务员语带轻蔑地说:“嘁!这是南铁,你只要是在这条铁道上,不管什么事儿,都是东洋人说了算。”
仔细一打听,现状令人震惊。
南铁附属地一带,无论是土货还是红丸,小鬼子或以邮件“军用品”的形式,或以各处零售形式,悉皆运抵关外各处。
尽管还没到遍地开花的程度,但却已然初具规模。
参与其中的人,更是不胜枚举,有东洋商人、浪人、细作、受雇佣的高丽贩子、华人药铺、南铁的乘务员、乘警、甚至伙夫也在分销零售。
说隐蔽,他们却明目张胆。
说嚣张,他们又偷偷摸摸。
规模如此庞大,若不是有东洋本国在背后撑腰,鬼都不信。
乘务员拿钱给消息,白话了一通,又神秘兮兮地叮嘱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啊!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哦,放心,放心!”
江连横如梦初醒,应了一声,便若有所思地折返回去,心里却在掂量,这生意到底要不要做。
不做——财路断了一条。
做——恐怕免不了还得跟鬼子打交道。
如果说,他从白家身上学到了什么教训,那便是吃鬼子、用鬼子、千万不能信鬼子。
江连横皱着眉头回到车厢,闯虎吃完了火勺,嘴角沾了几块残渣,正靠在椅背上小睡,斜对面的少妇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座位上,嘴角浅浅地挂着微笑,挺美。
江连横闲来无事,坐在座位上,又翻了几页《闺中纪实》,随后缓缓睡去。
车上的乘客来来往往,走一批,来一批,循环往复。
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被一闪而过的路标、野树遮挡,列车驶过,春光便由此忽明忽暗,直至渐渐西垂,落下山去。
“嗤——”
车速减慢。
“各位乘客,终点站营口要到了嗷!收拾收拾东西,瞅着点儿,别落下啥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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