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坑甸,夏家茶馆。
醒木一拍,且听下文分解,常先生便在一片喝彩声中,缓步走下桌台。
看客们掌声雷动,纷纷叫嚷着返场。
常先生返不动了,再说下去,非得说到天黑不可,于是便只好抱拳致歉,匆匆离开。
刘凤岐两手拍得通红,左顾右盼,称赞道:“这常先生还真是个能人呐!以后肯定是个大蔓儿,墙内开花墙外香,以后等他回了津门,咱洼坑甸也跟着沾光!”
随从们都跟着附和,不是为了奉承刘经理,而是常先生说得确实好。
刘凤岐又夸赞了两句,目光随后落在坐在身边的江连横身上。
“老弟,干啥老闷闷不乐的,生意谈得不顺当?”
江连横自嘲道:“估计啊,我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刘凤岐笑着宽慰道,“老弟,你出来跑得少。生意嘛,有成有败,有得有失,没谈拢也很正常,那孙大炮和老方都谈不明白,何况咱们?来了洼坑甸,那就不算白来,就常先生这书,也值得你跑这一趟啊!”
“那倒是。”江连横苦笑道,“可我就怕,最后买卖不成,仁义也没了,大家都不体面。”
刘凤岐的茶杯应声悬在半空,俩眼一瞪,却问:“咋的,谈潮啦?”
江连横不置可否,转而却问:“刘经理,这乔二爷,到底是個什么来路?我怎么有点摸不透他这人呢?”
刘凤岐皱眉撇嘴道:“嗐!他就那样儿,别搭理他!”
原来,这乔二爷本名唤作乔启民,祖上也算是本地的名门望族。
雍正年间,家里出过京官儿。
乔家书香门第,却不迂腐,往上倒个三五辈儿,亦不乏投笔从戎的慷慨之士。
家族百年,文韬武备,名利双收,可不容易!
可偌大的家族,也跟那王朝一样,老祖开创基业,忙得要死、累得要命,反倒是能生能养,开枝散叶;累积到某一辈时,繁荣盛极,而后便顺流直下。
别的且不说,后生晚辈锦衣玉食,反倒生养不出,人丁渐渐稀薄。
人丁稀薄,便无人可用。
等到乔启民这一辈,家里就只剩下兄弟两个。
大爷原本是个军官,甲午年死在了海上,骸骨都不曾留下。
那时,乔启民尚且年少,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乔家一蹶不振,甚至走到了变卖祖产的地步。
远近的百姓都觉得,乔家也就这样了。
却不想,二爷当家以后,也是个能人,仗着学过几句洋文,几年时间,竟渐渐稳住了家业,着实出人意料,只是人丁仍旧不见兴旺。
“这么说,这乔二爷还真不是线上的合字?”江连横喃喃道,“怪不得这么轴呢!”
刘凤岐哼唧一声,却说:“他不光不是咱们老合,他打心眼儿里,就从没看得起咱们!你看这洼坑甸多热闹,这位二爷,从来也没来过呀!”
“吃江湖饭,骂江湖人?”
“所以说嘛,你这生意,没谈成就没谈成,也挺好!跟他合伙儿,保不齐他背后还得数落你一通,犯不上!”
“我听说,他在码头上还有生意?”江连横问。
“老弟,消息挺灵,这么快就要摸底啦?”刘凤岐笑答,“不错,乔二爷确实在码头上有家公司,福昌成,搞运输的。”
“这么说,他有船?”
“嗬!你可真瞧得起他!”刘凤岐摆了摆手,“他哪有船呐!无非就是把几个流氓苦力围拢到一块儿,帮着给洋船卸货,再搬到鬼子的铁路上而已。说白了,也就给人跑跑腿。”
江连横顺势问道:“这么说,他的那些红丸,应该也是从这条路走出营口的了?”
“诶!老弟,我只说我知道的,捕风捉影,没谱的事儿,我可一概不知。”
刘凤岐赶忙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说:“来来来,老弟,听书听书!下一个唱西河大鼓的娘们儿也不错,嗓子亮堂。对了,你那俩兄弟怎么没来?”
…………
辽河港口,水面上的货船来来往往。
关内关外,东洋西洋,大小商号的货物均在此地进出周转。
码头上的搬运工穿个坎肩儿,一身的腱子肉风吹日晒,早已成了铜色,反衬得两只眼睛和牙齿更白。
货船一到岸,认准了船号,便有各家搬运公司的经理跳上甲板,手里拿个本,一边高声报出各家商号的货物、数量,一边使唤自家工人上船卸货、装货。
大豆、药材、皮货、煤炭,各式各样,不尽相同。
刘雁声按照江连横的吩咐,在各个码头间穿梭来往,不时停下脚,寻个搬运工,打探消息。
走到岸边,正看见一个老苦力正坐在石墩上,拿手巾擦汗。
刘雁声赶忙来到近前:“大伯,你们是哪家商号的?”
“啊?你说啥?”
老苦力身材瘦削,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
刘雁声捋捋舌头,尴尬道:“你是哪家商号的?”
“啊,福昌成!”老汉拿手挡住阳光,仰头看了一眼刘雁声,“啥口音呐?老广啊?”
“对对对。”
老汉眯眼一笑,感慨道:“这世道是变了,我家往上倒三辈,别说老广,连个外省人都没怎么看见过,我来码头干几年,天南海北的人,全见着了。你咋跑关外来了呢?”
北人自来熟,刘雁声也渐渐适应,便笑着说:“来这做点小买卖,你们东家是谁啊?”
“乔二爷,听过没?”老苦力顺势又问,“干啥买卖啊?”
“呃……药材,药材。”
“人参呐?”
俩人正说着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老宋头儿,又他妈的偷懒,还想不想干了?”
刘雁声抬头看去,却见一伙四人,膀大腰圆,个个剃了光头,活像四只灯泡儿成精。
老苦力闻声,连忙站起身,点头哈腰地赔罪道:“廖哥,刚坐下,真没偷懒,正好赶上这位打听东家,就多说了几句,我这也是为了咱的生意啊。”
为首一人,身高体壮,不知什么毛病,走起路来,两条胳膊总得支棱着,仿佛生怕别人瞅不见他那一身块儿。
“滚几把蛋!东家的生意,还犯得着你操心?”
说罢,这廖哥又来到刘雁声面前,上下打量一眼,语气挺冲,找茬儿似的问:“你谁呀?”
刘雁声连忙抱拳施礼,报上假名:“小弟刘三通,南边来的,来这做点小买卖,请问几位大哥是——”
廖哥鼻孔一大,哼声道:“说名儿你也记不住,四周打听打听,辽南四虎,说的就是咱哥几个。”
“哦哦,四位大哥的东家,也是乔二爷?”
“瞧不起谁呢?”廖哥吹嘘道,“乔二爷他算个鸡毛,也配当我东家?他得虚着我,知道不?没我,他那福昌成,在这码头上,一个工他也招不到,你信不信吧?”
“那是当然,我信,我信!”刘雁声连忙奉承。
有河运的地方,必有帮派,只不过关外开禁日短,尚且不成气候。
廖哥接着问:“你要找船,还是找搬运?”
刘雁声挠挠头,装傻道:“船倒是好说,主要是得找个靠谱的搬运公司卸货,万一丢货,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廖哥眼珠一转,当即笑道:“好说,好说!兄弟,你想搬货运货,找乔二爷的福昌成准没有错,他跟鬼子有交情,你走火车,走水运,都靠谱。不过,我话可得说明白了,乔二爷只能保证你的货在线上安全,码头上鱼龙混杂,丢货那是常有的事儿,你懂我意思吧?”
“明白,当然明白!县官还不如现管呢!码头上的安全,归根结底,还得靠你们照应。”
廖哥环顾左右,指着刘雁声笑道:“瞅见没?要不咋说人老广会做生意呢!他上道啊!”
刘雁声回道:“廖哥一看就是一方豪杰,货有你保着,肯定出不了问题。可是,这乔二爷我没见过,也不知道他在线上,安不安全。”
“你这话唠的,刚才白夸你了。”廖哥撇嘴道,“乔二爷要还不靠谱,那营口就没靠谱的人了,我都给他装过多少次货了。”
“走水运?”
“上铁道,往北边去方便。”
刘雁声点点头,看起来仍然不放心,却道:“光说,我也没见过。要不——你们哪天给乔二爷卸货,让我跟着看看?”
廖哥面露难色:“哥们儿,你这,不太合规矩啊!”
刘雁声上前跟他握了握手:“兄弟,我在这人生地不熟,幸好碰见你帮我指路,出门在外,你多多帮忙。”
廖哥拿拇指捻了捻掌心的票子,忽地喜笑颜开:“方便方便,用你们的话说,洒洒水啦!正好赶上乔二爷明天就有一批货要运到奉天,清早发车,天不亮,你能起来不?”
“那到时候,莪还在这等你们?”
“行,不见不散!”
恰在此时,河岸上突然传来一阵猪叫。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几辆马车,拉着牲口栅栏,带着冲天臭气,从闹市口横穿过去。
“你们营口的猪,可真不少啊!”刘雁声喃喃自语道。
“谁说不是呢?最近收猪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廖哥正说着,却又忽地一怔,心中不禁犹疑道——这小子不是骂我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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