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车的生猪,从辽河南岸过来,并不奔向码头,而是拐了个弯儿,朝旧市街东南方向而去。
王正南刚从电报局出来,就在街面上闻到一股冲鼻的牲口味儿。
闲来无事,又觉得事出反常,南风索性快步跟上一个赶车的老汉。
“大爷,生意不错啊!这些猪,都是你的?”
赶车的五十来岁,一身蓝色粗布,硬朗,看上去不像城里人,而像一個大老赶。
老汉见了王正南,不由得心下一惊,差点儿从车板上掉下去,继而连忙回头查看生猪。
不多不少,正好三头——万幸,没成精!
赶车的稍稍松了一口气,挤出一脸褶子,笑道:“少爷真会唠嗑,我哪像生意人呐!我就是个养猪的,都说这边收猪价高,就跟着过来了。”
王正南跟脚吃力,呼哧带喘地问:“最近也没听说猪肉涨价啊?”
老汉神情得意,却说:“猪肉是没涨,活猪今年可是涨了不少。”
王正南闻言,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朝车上的猪屁股定眼一看——没铃铛。
猪瞪了他一眼,王正南笑了笑,旋即又快步追上老汉,又问:“你这也不是种猪啊!”
“谁也没说是种猪啊!”老汉怪道,“值钱的是这一身猪毛,各家洋行的买办,都争着抢着要呢!近道的,就直接把猪都收了;远道的,就光收猪毛。”
王正南皱起眉头:“为这一身猪毛,还特意收猪来养,这能划算么?”
“还能划算么?”老汉一撇嘴,“就这么跟你说吧,宁肯我饿着,我也不能让我这猪饿着!”
“大爷,你会活着!”
“埋汰我?你还不信,是吧?”
老汉空攥了一只拳头,比划道:“猪背上,就这么一小撮手指头长短的猪毛,你知道多钱?我听人说,至少五毛往上!”
“多钱?”
王正南瞪大了眼睛,一斤猪肉才两角钱上下,一小撮猪毛竟然比猪肉还贵!
老汉得意之余,眼神中又有些遗憾,当下不免感慨道:“唉!怪咱没能耐,摸不着门路。要不然,我也不用把这猪卖给那些买办了,直接卖给洋人,指不定多少钱呢!”
没有回应。
老汉再回过头时,王正南已经走远了。
…………
傍晚。
旧市街东北角,裕泰客栈。
一家老式客栈,大堂供饭打尖,楼上客房供住,离洼坑甸、码头和车站距离适中。
江连横等人在角落坐着,各自面前一碗打卤面,啼哩吐噜先造一碗垫肚子,等上了第二碗的时候,众人才放缓下来,拿凉菜就酒,边吃边聊。
一天下来,四人各有分工,趁着吃饭的间隙,便将彼此打探来的消息,全部汇总起来。
闯虎格外老实,只顾闷头吃饭,仿佛只要不闻不语,便可以置身事外。
江连横说了一番乔家的家世,也算解释了乔启民何以如此低调的原因。
赵国砚照例跟了一天脚,乔二爷仍旧是教堂、寺庙、道观、善堂一日游,别无二致。
刘雁声打探码头消息,自然是重中之重。
约定了跟码头上的廖哥碰头,于明日破晓以前,查看福昌成的货运情况。
“运抵奉天的货,应该就是东洋红丸了。”江连横皱着眉头,思索道,“这么说的话,那乔二的红丸,是从海上过来的?可这事儿,跟名声有什么关系?”
众人将目光看向床下罂。
闯虎吸了一口面条,慌忙解释道:“别看我呀!是他自己说的,‘名声受损,会影响到码头上的生意’,我上哪知道是啥意思?”
“应该不止是红丸,明天早上再看看吧。反正有了目标,再查下去,也就容易了。”
说罢,江连横又转过头,看向南风,问:“你嫂子那边回信了没?”
王正南放下面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肚子,方才开口道:“大嫂回信说了,动手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打杀杀。”
赵国砚闻言,不由得看向道哥。
不除掉马掌柜和谢掌柜,乔二爷出货,就不愁买家,便不会主动跟他们要求合作。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
如今,江家但凡有号的人都知道,大嫂胡小妍在生意上有话语权。
她既然这么说,就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江连横平日里跟胡小妍斗嘴顶杠,芝麻大点的小事儿,也能闹出天大的动静。
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却从不轻慢自家媳妇儿的意见。
胡小妍说不杀,就一定有比不杀更好的法子。
江连横思忖片刻,却问:“南风,你嫂子就没说点别的?”
“说了。”王正南夹起一块拍黄瓜,用手接着送到嘴里,“嫂子说,让咱们在这边多待几天,好好摸清乔二爷的货运。”
赵、刘二人相视一眼,同时皱起眉头:“这不还是没解决马掌柜和谢掌柜的事儿么?”
可江连横听罢,却当即释然地笑了笑。
何谓患难夫妻?
那便是,一句闲谈、一下举动,乃至一个眼神,就能瞬间通晓彼此的用意。
“我懂了,你们这嫂子,是打算要劫货呀!”
众人一听,差点儿没惊掉下巴。
闯虎愣是被面条呛得涕泗横流。
“劫火车?”赵国砚瞠目结舌,连忙压低声音,“这可比杀人的动静还大!”
杀人要是下策,劫火车就是下策中的下策!
刘雁声也赶忙劝阻道:“南满铁路,每个站点都有鬼子的守备队,先不说能不能下手,这要闹起来,恐怕连张老疙瘩也保不住咱们。”
抢劫火车,罪过太大,而且不易操作。
无论是拆铁轨,还是劫持车长逼停,都不容易,再加上卸货、搬货,没个几十人,这活儿必定干不干净。
可是,人越多,走漏风声的危险就越大。
相比之下,杀两个人,简直容易太多。
江连横却明白小妍的打算。
“劫一辆货车,那是大案;可要是一辆货车里,某一个车厢丢了几样货,那就是小案子。”
码头和铁路上,丢货、少货的情况,实在太常见了。
有时候,甚至货物刚上车,就已经少了大半,码头搬运工和火车铁道工,偷货的情况也常有发生。
此事近乎于常态,以至于货物分文不差,反倒成了一件稀罕事儿。
连偷木材、偷煤炭的都有,红丸才多大?
何况,这买卖本来就不方便见光,丢了货,两家没准都不敢报官。
“恒瑞、荣安两家药铺,跟乔二做生意,甭管是先交货、还是先付钱,总有一方担着风险。马掌柜和谢掌柜收不到货,一次两次还能忍忍,三次四次收不到货,再铁的关系,也必定没法合作下去。”
听了江连横这一番解释,赵、刘二人方才豁然开朗。
王正南闻言,细长的眼珠一转,忽然来了灵感。
“道哥,咱们要是真能把货给劫下来,不光不用杀马掌柜和谢掌柜,要是真能做出名堂,咱们甚至连红丸的买卖都不用做了。”
众人困惑,这两件事儿挨着吗?
江连横冷哼一声,问道:“南风,你还是想劝我别干这桩生意?老爷阁的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不不不!道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正南连忙摆手,却说:“你想,咱们要干红丸这种缺德买卖,为的是啥?”
众人齐声,连带着闯虎也说:“废话,钱呐!”
“对呀!手里有多少红丸,最后也得能变成钱才行。”王正南解释道,“现在,东洋的红丸和土货,在关外遍地都是,就算咱们不干,也有的是人要干。”
“你赶紧说重点。”江连横催促道。
王正南顿了顿,接着又说:“不管是红丸还是黑丸,想要变成钱,就得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
刘雁声接茬儿问:“你的意思是——开货运公司?”
“买船可得要不少钱。”赵国砚接着说,“最主要的是,咱们的柜上是在奉天,火车的经营权,全在鬼子手上,横不能重修一条铁路吧?那得多少钱?”
江连横若有所悟,却问:“你是想玩儿以前镖局的那一套?”
王正南挠了挠头,憨笑道:“有点那意思,但不一样,现在叫保险公司。诶?这事儿,雁声哥应该知道啊!”
老广最早通商,刘雁声虽然是吃“金”字门的饭,但对洋人那套买卖流程,从小耳濡目染,也混了个门儿清。
运货投保,丢货赔款。
即便不去掺和这些缺德买卖,依然可以从中捞得好处。
尽管利润不能跟倒买倒卖相比,可话又说回来,来往奉省的货物,又不是只有红丸。
江家的势力,目前还不到威震奉省的地步,但起码在奉天,足够说个上句。
奉天身为连接关内、关外的轴心枢纽,来往货运,自然不计其数。
而且,从辽南码头到奉天,这一小段路程当中,谁家的山头最大?
王贵和!
本身就跟江连横有交情。
两家若是像过去的镖师和土匪一样,互相配合,那就不愁没人过来投保。
但想要做大,江湖路远,还得长跑响蔓儿。
“道哥,最主要的是,红丸也好,土货也好,这两样东西,官府的态度,一天一个样,今天让卖,明天不让卖,提心吊胆,没个准信儿,老百姓也有不少骂这东西。”
王正南接着说:“咱们开保险公司,一样能分利,名声还好。而且,万一哪天官府查下来,咱们还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举两得呀!”
这一通滔滔不绝,给众人全噎在那了。
江连横沉吟半响,并未表态,只是喃喃自语道:“怪不得你嫂子让我把你带过来。”
受了表扬,王正南挺美,笑着说:“我这也是今天去了一趟洋行,跟人家聊了几句,才想到的。”
“可是,这桩买卖的利润,还是比不了土货和红丸。”
靠烟土,能养活一支军队;靠保险利润可不成。
“道哥,那咱们就得唠唠猪的事儿了。”
江连横一皱眉:“南风,你是跟猪杠上了还是咋的?”
“道哥,你心思全在乔二身上。现在这生猪,太值钱了。”王正南学着白天老汉的模样,用手比划道,“就这么一小撮猪毛,好家伙,给二斤猪肉都不带换的。而且,洋人全都在买,有多少他们就要多少。”
闻听所言,众人倍感意外。
老爹江城海当过兵,江连横听他说过,猪鬃马尾能做炮刷子,确实有不少洋人在买。
可问题是,这价钱涨得也太邪乎了。
而且,听王正南的意思,猪鬃的价钱还在继续往上涨。
桌上这五个人,别看都是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可从小到大目睹的战争却着实不少,当下便发觉出异样,忙问:“我操,又他妈要打仗了?”
“应该是吧。”王正南自己也不敢确定,“不过,这回好像跟咱们没关系,我今天下午去了趟德茂洋行,听洋人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就不清楚了。”
一旦开战,粮食、猪鬃、煤炭、木材等等货物的价格,必定飙升暴涨。
生意,果然是跑出来的。
江连横心有所动,暗暗点头,但对乔二爷的生意,却仍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
“保险公司和猪鬃的事儿,都要谈,但乔二爷这茬儿,该办还是要办。”
“道哥,这何必呢?”
王正南能打听、会算计,是个经商的胚子,但对江湖的了解,却远不及道哥深刻。
江连横解释道:“你要开保险公司,就得能站得住,我这一趟,要是在乔二爷身上折了蔓儿,营口码头就没我的饭吃,必须得平了他,事儿才好办。记住喽,还是那句话,这生意只有我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
众人默默点头。
“行了,吃完都上楼歇着吧!”江连横站起身,“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去探乔二的货运呢!”
饮尽杯中酒,众人各自回屋休息。
江连横走上二楼,推开房门,眼前忽悠一下,却见一张尺长的白纸条,从门框上飘然落地。
江连横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配枪。
在屋里环视一周,并未发现异样,这才俯身拾起纸条——
但见八个大字:今夜有响,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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