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拾起字条,江连横后脊一紧。
行踪暴露,他并不意外,毕竟此处并非奉天,在人家的地盘上被发现,实属正常。
可这字条,又是何道理?
是好心提醒,还是欲擒故纵?
来人若是歹意,倒还可以揣度其用意;来人若是善意,又会是谁?
江连横首先想到洼坑甸的刘凤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说不通。
刘凤岐身处杂巴地,消息活泛不假,但二人之间并无多深的交情,无非是仗着“海老鸮义子”的名号,多聊了几句。
而且,两人上午刚刚见面,要是想结下交情,何不当面开口提醒?
最蹊跷的是,江连横在此地是个外人,哪来这么大的面子?
莫非,还有高人在暗中相助?
疑云重重下,江连横将字条揉成一团,划根火柴将其燃尽,随后转身来到楼下柜台。
此时节,天色已然黑下来,大堂内别无食客,掌柜的和账房正在柜上核算一天的进项。
见楼上有客官下来,掌柜的连忙堆起笑脸,招呼道:“客官,还没歇着呐?要吃宵夜?有水饺、面条和炒饭,来点啥?”
江连横摆了摆手,走到柜台前,却问:“掌柜的,今天下午有人来过我房间没?”
“哟,咋,丢东西啦?”
“那倒没有。我今天本来在这约了人,结果白天有事出去了,想问问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掌柜的稍显宽心,笑道:“客官,我这小店,一天来来往往,客人太多,我岁数大了,脑袋也不灵,你叫?”
“江连横。”
“嘶!没听说有人找你啊。”掌柜的想了半天,又问账房,“诶?你听说没?”
江连横看了看店家的神色,不像是在撒谎。
裕泰客栈不是荒郊野岭的小店,身处闹市,就算要跟歹人例外勾结,也绝不会想自家店里出事,以免影响生意。
“哦,那他就是没来。”江连横佯装轻松,笑道,“麻烦掌柜的,最近要是有人找过我,你给我提个醒。”
“好好好,客官请放心。”掌柜的问,“那——宵夜还要不?”
“不用了。”
江连横转身上楼,先在其他客房门口驻足细听,确定别无异样后,又挨個叫醒赵国砚等人,嘱咐他们紧闭门窗,都机灵着点。
最后回到客房内,四下环顾一圈,将床上的被褥拢起一个包,自己则爬到大衣柜上,侧卧休息。
一夜未曾合眼,整个人自然困顿疲累。
破晓将明时分,房门敲响,却是刘雁声在门外轻喊:“哥,是我,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得去码头上看看了。”
江连横翻身落下,推开房门,见众人虽是整装待发,却跟他一样神情倦怠。
“闯虎、南风不用去,别睡,在这守着,耳朵尖点,听着点动静。咱们要是中午之前没回来,你俩就立马带着行李,去火车站。”
二人如遇大赦,纷纷点头答应。
江连横便领着赵国砚和刘雁声二人走下楼梯,离开客栈。
屋外,月垂西山,狂风大作,太阳还没露头,正是暗极无光的时候。
江连横有些迟疑,却问:“带家伙没?”
赵国砚拍拍腰间,点头道:“必须的,双响!”
“记住,待会儿那几个码头工,要是有半点儿不对劲儿的地方,立马插了,分头跑,去火车站碰头。”江连横嘱咐道,“听明白没?”
赵国砚自是浑然无惧,刘雁声显得有点紧张,但也并未退怯。
三人神情戒备,一同迈步,朝北边的码头进发。
走到岸边,狂风不息,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远远看去,但见河深水黑,涛涛浪滚,除了一辆艘船泊在码头,不见任何片帆只影。
河岸上,有一排灯火点缀,飘忽不定。
零星几个搬运工,在甲板、浮桥上来回走动,懒散懈怠,并不十分卖力。
刘雁声将二人领到临近码头的一处石墩,早有四个光头大汉在那杵着,环抱双臂,四处张望。
待到看见刘雁声,那四人方才极不耐烦地大喊:“你咋才来,快走两步,赶紧的,要来不及了!”
江连横和赵国砚暗扣枪柄,快步走到近前。
领头的廖哥,叉腰看了看江、赵二人,目光转向刘雁声,嗤笑道:“啥意思,还带俩保镖过来咋的?”
刘雁声赶忙鞠躬,笑着引荐道:“这位是我东家,听了廖哥的大名,特意过来看看。”
廖哥撇嘴,神气兮兮地问:“就你要做生意啊?”
江连横将四人抬眼一扫,觉出都是“腥货”,便客气道:“对对对,是我。”
“那我可得事先提醒你,乔二爷是乔二爷,我是我,想做生意,码头上的规矩,你懂不懂?”
“来时,三通都跟我说了。”江连横笑问,“敢问几位大哥,什么名号?”
廖哥架着两条胳膊,冷哼一声:“辽南四虎!码头这一趟,随你扫听!你们仨是?”
江连横抱拳:“奉天三彪,说的就是咱们。”
“嗬!老弟,你这号起得够硬的啊!”
“惭愧,惭愧!”
“得了,废话少说,我给你介绍介绍,福昌成的货运都是怎么回事儿。”
廖哥伸出右手,沿着河面一横,得意洋洋地说:“福昌成的货,十之八九,从这边卸货,有我在这看着,从来没丢过数。”
江连横看向码头,指了指停泊的船只和来往货工,问:“他们现在卸的,就是乔二爷的货?从这到车站,距离不近呐!”
“那当然来不及了,我是给你讲解讲解,让你们看得明白!”廖哥接着说,“货,从这卸下来,一般情况下,得先拉到车站那边的仓库,都是鬼子的,租一间就行。走,我带你们去瞅瞅。”
几人沿着辽河南岸,朝新市街那边走去。
一路上,廖哥口若悬河,任谁也插不上嘴,仿佛这码头上来往的货物,全是他的生意似的,神情相当得意。
当然,说来说去,甭管碰见啥,他总能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言外之意,这辽河码头,离了他们“辽南四虎”就转不了。
想在此地搞运输而不丢货,必须得给他们“上贡”。
江连横跟廖哥并肩而行,目光始终跟随他的双手,七上八下,忽东忽西。
赵国砚跟在后头,枪不离手,紧盯着另外三个光头的动向。
可沿路走下来,始终没有察觉出这四人有任何歹意。
直到行至新市街车站附近,廖哥等人方才停下脚步,指着远处一排“人”字顶仓库,继续向众人介绍。
“瞅见没?那一排,就是鬼子建的仓库。你们要是做生意,就在那租个地儿,平时卸了货,先在那囤着,等来了车,再一块儿运走。当然,从北边儿来的货,也是从这往码头上运。”
“了然,了然。”江连横又问,“那乔二爷的货,是在哪间仓库?”
“你老问人家干啥?”廖哥怪道,“咋,你俩是同行啊?”
“我要跟他是同行,何必还要雇他的搬运公司呢!”江连横笑着说,“没别的,就是好奇,毕竟乔二爷的名号响呀!”
“那倒也是!”廖哥看上去并未多想,却道,“毕竟,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么!就跟咱们‘辽南四虎’一样。”
说着说着,众人便朝着仓库方向进发,继而来到靠近河岸的铁轨一侧。
车站灯火通明,两个鬼子的守备队,在对面的月台上来回游荡。
铁轨上正停着一辆六节火车,蓄势待发。
前三节,黑漆厚甲,似乎存着贵重货物,并已然装好封厢;后三节,“皮薄馅大”,内里不过是一圈木板,外头罩一层铁皮,看那厚度,拎把斧头,都能用力劈开。
来往的搬运工,着实不少,或是推着独轮车,或是赶着骡马,从仓库里运出一箱箱不知名的货物,有条不紊地往车厢上抬运。
货工们脖子上起着青筋,背脊上隆起一条腱子肉,身上吃重,嘴里哼哼。
天光还未大亮,四下里便已然忙做一团。
南风肆虐,车站里的电灯泡摇晃不定,显得货工们有几分诡异,似乎都在低头忙碌,又似乎在暗中窥伺着什么。
江连横的手,由此没再离过腰间。
廖哥又开始自吹自擂,道:“看见没,营口的搬运公司可不少,就数乔二爷的‘福昌成’最大。当然了,东家是东家,我是我,光靠他可不灵,要是没有咱们四个在这把关,一天不知道得丢多少货!”
江连横听得不耐烦,便拿话堵他的嘴,说:“廖哥放心,老弟我也在线上跑过,规矩门清,该有的好处,绝对短不了你。”
两个搬运工从众人之间穿过,各自扛着一口木箱,抽空别着脑袋,喊一声“廖哥”。
廖哥很得意,觉得脸上有光,便冲众人解释道:“呐!这节的几个箱子,就是乔二爷今天早上要运走的货。”
江连横等人后退半步,给搬运工让道。
头顶的电灯泡左摇右晃,连带着货箱忽明忽暗,加上一夜未眠,看得实在不甚清楚。
连着搬走几只木箱,江连横借口跟廖哥说话,若无其事地一伸脚,当即绊倒一个货工。
却听“哐啷”一声,木箱倒地,箱盖散开,货物顿时零落一地。
货工年轻气盛,仰起头,刚要开骂。
廖哥却先动怒,骂道:“啧!他妈的,长没长眼睛?完蛋的玩意儿,还想不想干了?”
“廖哥,不赖我,这人他绊莪!”
江连横赶忙借机俯下身子,帮那货工捡货,嘴里不停道歉:“兄弟,对不住,刚才没看见你。”
一边赔罪,一边借着飘忽不定的灯光,查看箱子里的货物。
只见那浮头表面,铺着一层纸包的茶饼、药材一类的东西。
可那下面,却是一包包巴掌大小、由深绿色油纸包裹的物件,上面贴了张东洋的标签——军需品。
江连横随意捡几个过手,发现这些包裹,有些是硬硬的团成一坨,另一些则是零零散散,状如弹丸。
无需多言,土货与红丸,必定就在其中。
这边乱了套,引来周围一众搬运工停下手头上的活儿,翘首张望看热闹。
赵国砚神情戒备,左顾右盼,紧盯着众多货工动向,奈何精神困乏,且灯光昏暗,只觉得眼前缭乱,甚是费神。
“瞅什么瞅?”廖哥高声训斥道,“都他妈没活儿啦?”
货工们见状,这才懒洋洋地四散开来。
“哎!你们那边,咋回事儿?撒冷痛快点,一会儿要发车了啊!”
不远处,列车长身穿深色制服,头顶大盖帽,一边吆喝着催促,一边朝这边走过来。
廖哥连忙回头赔笑:“没事儿,没事儿!一箱货洒了,马上就收拾好,马上!”
说完,廖哥回头就骂:“叫什么叫,现在才他妈几点,给点权力,不够他嘚瑟的了。”
江连横帮货工收拾好木箱,心下已然明白乔二爷的货运方式,便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兄弟,对不住了啊!”
“没事,没事。”
刚要起身,灯影一暗,余光却见那货工猛地伸手探向内怀!
幸而江连横眼疾手快,立马侧身跳开,拔出配枪,抬手便射。
枪声顿起,子弹穿过货工颅骨,半蹲的身形立时轰然倒地,车站里顿时一片哗然,货工撂挑子,竟相奔走。
大小货箱,当即散落一地。
对面的月台上,两个鬼子听见动静,打从瞌睡里惊醒过来,连忙端枪吹哨。
“辽南四虎”直接变成了“辽南四鼠”,呜嗷乱叫着四散奔逃。
赵国砚心疑他们跟乔二爷串通,拔出手枪,意欲射杀。
江连横往地上凝神一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躺在地上的货工,右手从内怀里耷拉下来,掌心里攥着的,却是一条脏兮兮的白手巾。
神经紧张,杀错了?
“砰!”
枪声再起,打断了一切犹疑和彷徨。
赵国砚一把推开江连横,朝着斜前方,连开数枪。
江连横从地上翻身坐起,却见不远处,火车头的方向,浓烟四起,有枪焰在其中闪烁。
头戴大盖帽的列车长,连续扣动扳机,从烟尘中渐渐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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