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市街,纵横货运保险公司。
像银行、钱庄和当铺等等生意一样,这里的柜台上,也竖起了一排铁栅栏,设计成半封闭的空间。
尽管店内几乎没有客户,但四个男女前台营业员,仍旧忙得不可开交。
公司昨天开业大吉,在佟三爷的牵头下,不少商号的掌柜都跟着捧场,象征性地买了一单保险。
数额不大,却千头万绪,需好一阵忙活。
目光穿过铁栅栏的缝隙,却见江连横站在柜台里,身穿灰色西装,正滔滔不绝地白话着什么。
赵国砚站在对面听着,间或点点头,捂着肋巴扇随处走走,一会儿问问这,一会儿问问那。
片刻过后,却听锁舌“咔哒”一声跳动。
两人从侧门内相继而出,彼此交谈的声音,也随之变得真切可闻。
“其实就这么点事儿,也没多复杂。”江连横绕过前台,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说。
赵国砚跟在后头,神情严肃,仿佛如临大敌。
“道哥,要不——你还是找个专业的,我继续干我的老本行,带人在这看场子吧?”
“咋的,你还想当一辈子火将嗷?”江连横问。
“那倒不是。”赵国砚连忙解释道,“关键是,我从来都没做过生意,真怕给公司干黄了。”
“放心吧,黄不了!不说做大,单凭佟三儿那边的生意,就够你维持一年了。而且,这段时间,刘雁声也留下来帮你,出不了什么事儿,放手去干。”
公司刚刚起步,江连横不可能雇個外人独掌大局。
如今,佟三爷接手了乔启民的全部下线,垄断独大。
但凡是从营口北上的红药,都得经过他的手,跟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绑定。
奉天、铁岭、抚顺、本溪,乃至外省的宽城子,家家药铺都得买份保险,才能平安进货。
只此一项,便足以维持基本盘,至于能否做大,那还得看日后的信誉和口碑。
为此,还需多多疏通、走动,各地官面上,该拜的码头要拜;线上的,该合作的合作,该敲打的敲打。
江连横拍了拍赵国砚的肩膀,宽慰道:“给你机会,你就上!哪有那么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事儿,大家不都是赶鸭子上架么!说到底,不就是以前镖局的那点事儿么。你没干过这生意,我也没干过,谁比谁强多少?再者说,要是真出什么事儿,你就去德茂洋行找那个德国佬,好歹人家也是领事,说得上话!”
赵国砚苦笑一声,说:“行,我努力。”
说着,二人来到楼上的办公区,穿过几张散桌,径直推开经理室的大门。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办公室,偌大的写字台和真皮座椅背靠窗口,辽河水面上的船只帆影,尽收眼底。
“咋样?”江连横笑着大手一挥,“这不比‘会芳里’和‘和胜坊’的生意带派?”
赵国砚憨笑着点点头:“多谢道哥,回去的时候,千万想着帮我跟嫂子带声好。”
走进办公室,背靠门边的客椅上,忽地应声站起一个贵妇,小声说:“江老板。”
江连横一愣神,转头笑了笑,抱拳却说:“夫人,来得够早啊,久等了!”
书宁身穿一身相当保守的黑色旗袍,显然还在服丧期间。
她并非意志坚强之人,最终到底没能抵挡住诱惑,在船上吃了红药。却不知,正是因为这个举动,才让自己得以幸免于难。
当然,书宁还活着,也跟这一个月以来,在小船上的点滴恩情有关。
时过境迁,乔家断了红药买卖,码头上的生意也随之一落千丈。
虽然经年累积的家产还有不少,但这世道,女丈夫毕竟太少,多数女人离了男人,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书宁贵在有自知之明,合该闭嘴的时候,懂得沉默自保。
乔启民死后,无论是当地巡警局,还是旅大的荣五爷,都曾派人来找她问询情况。
可任你来的是谁,她都三缄其口,啥都不说,顶多说一句“家里闹鬼,启民被吓死了”。
若非如此,莫说江连横会不会放她一条生路,就是佟三爷也绝不会留她这个活口。
谁能想到,她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的荣誉顾问,实令人哭笑不得。
见到江连横,书宁的眼神有些闪躲,连忙从手包里翻出一张折好的字条。
“江老板,这是名单,你看一下。”
“给他。”江连横侧过身子。
赵国砚接过来,展开一看,却见满篇都是各个市县大小药铺和当家掌柜的姓名。
“道哥,这是——”
“这是乔老二所有下线的商号和名单。”江连横解释道,“也就是说,名单上这些人,按理都得买咱们的保险,你平时看着点,谁家短了钱,及时告诉我。”
“好,道哥放心,有我盯着呢。”
“另外,咱们现在是生意人、企业家,也不能光收钱,不干事儿,这几家商号的药,还是得上心点儿。乔老二原来的仓库,我已经租下来了,还有码头那边,别出岔子了。家里来的八个人,我给你留下。”
赵国砚面露难色:“八个人,看这么多货,有点儿费劲啊。”
江连横摆摆手说:“不够的话,你就自己再招人。”
言外之意,他已经得到了最重的信任,可以自己另开堂口了。
赵国砚在关外混迹了小十年,总算是有了盼头,想要开口言谢,却被江连横出言制止——“这是你应得的”。
书宁有些意外,原以为他会在此专心经营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
“啾啾——啾啾——”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水鸟啼鸣的声音。
江连横摩挲着写字台,自顾自地走到窗边,背过两只手,听水声涛涛,见百舸争流。
初来营口,还是料峭春寒的时节,也没觉得过了多久,而今却已行将入夏。
“夫人!”
“嗯?”书宁蓦地回过头,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却见江连横在窗边负手而立,眺望远方,头也不回地问:“今日惠风和畅,辽河水暖,不知夫人是否愿随江某一道,泛舟于江湖之上?”
闻言,书宁娇躯一颤,幽幽自怜地哀叹一声:“唉。”
……
……
“让让!让让!”
“哎!我说二哥,你能不能快走两步?眼瞅着就要发车了!”
“等会儿,等会儿,鞋让人踩掉了,马上就过来。”
“诶?西风,我车票呢?刚才还在兜里呢!”
“票在你手里,我上哪知道去?”
“小花,你跟着点儿道哥!”
火车站的月台上,江连横等人抬着大包小裹的行李,紧赶慢赶地往车厢里挤。
闯虎刚到门口,就被人潮推搡着“滑”进车内,一怒之下,当场顺了两个钱包。
赵国砚和刘雁声跟着前来送行,也帮着连拎带扛。
月台上拎筐的小商贩,四处乱窜的报童,行色匆匆的旅客,满不耐烦的乘务员,所有人连带着所有声音,全都糊在一起,扯着嗓门儿说话,才能将将听清道别的话语。
“国砚,放手去干,家里等你好消息呢!”江连横拉开车窗,探头嘱咐道,“有事儿随时跟家里说。”
“行!”
赵国砚和刘雁声踮起脚尖,顺着车窗递给江连横两个包裹。
“道哥,这是咱俩给嫂子和姑奶奶买的东西,你给捎回去,带个好儿!”
“好好好,小花,过来帮忙接一下。”江连横接着又喊,“生意慢慢干,不用心急,中秋的时候,必须得回家过节啊!”
“知道了!哥,回家以后,记得给这边来个信儿。”
“走吧!走吧!”
火车缓缓启动,江连横从窗口里缩回脑袋,一屁股坐下来,靠在椅背上,感慨道:“这家伙,可真够忙叨的!”
其余人等,逐一归置好行李以后,也都纷纷坐了下来。
“花儿,吃点儿啥不?”江连横朝身边问了问。
小花早已将大嫂的衣服脱下,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行李箱里,换上自己常穿的便服。
“不用了,刚吃完没多久,不饿。”她的回答有些拘谨。
江连横打量了她一眼,却说:“我不是让你就穿那旗袍么,咋换了这么一身衣服?”
小花有点胆怯地说:“那是嫂子的衣服,现在都要回家了,再穿就不像话了。”
她本意是担心自己有鸠占鹊巢的嫌疑。没想到,江连横却完全理会错了。
“行,那等回了奉天,你自己去绸缎庄或者姑夫那边去挑几样,直接跟掌柜的说,记江家的帐就行了。”
“姑夫?”
“冯保全,玉清姑她男人么!”
小花连忙摇头,慌慌张张地说:“不不不,差了辈儿了,我哪能叫姑夫啊?我就穿这一身,挺好。”
江连横无可奈何,只好摇了摇头,说:“随你便吧!反正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一声就行。”
话音刚落,眼前突然窜出一只手。
“哥,哥,我在这呢!”闯虎坐在对面,嬉笑着招了招手,“哥,我有事儿。”
“你有啥事儿?”江连横皱着眉头问道。
“嘿嘿,哥真是贵人多忘事。”闯虎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书,我那书——”
“嗐!不就你写的那本淫书么,忘不了,记着呐!”
“不是。哥,除了那本,我还写了一本呐!给,这只是草稿,你上眼!”
闯虎神秘兮兮地从怀里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记事本。
江连横不明所以,接过来翻开扉页,低头一看,却是四个大字——《营口风云》。
粗略地扫了几眼,尽管有所改动和夸大,但还是能轻易辨别出,上面的内容,全部都是众人此行在营口的所见所闻,以及种种江湖际会。
书中的主角,本是苍龙触犯天条而坠落营口,转世投胎,写的也是渡尽劫波,惩凶扬善的故事。
主人公拜师学武,十年磨砺,来到营口,大闹洼坑甸,智擒土货贩子,同辽南四虎、金三爷等人义结金兰。
随后,听闻当地豪绅肖二爷欺男霸女,仗义出手,却不料肖家斗法,有妖道请来斩龙灵官,致使主人公命悬一线。
幸而巧遇仙师无方子,奏表天庭,龙魂归位,遂荡平肖家,将其家财散与穷苦百姓,四海英豪听闻消息,纷纷前来道贺。
谁曾想,主人公急流勇退,从此携佳人隐姓埋名,远遁山野
江湖传奇,劫富济贫,喜闻乐见,老少咸宜,很符合百姓对众好汉的向往和希冀。
很遗憾,早在十三岁那年,江连横对江湖的迷梦和幻想,就已经破灭了。
少年时看,必定拍案叫绝;如今来看,却只剩一句“扯淡”!
江连横淡淡地笑了笑,合上记事本,将《营口风云》的草稿还给闯虎。
“你要是想死,就把这书出版了吧。”
闯虎神情愕然,咽了一口唾沫,却说:“哥,不、不至于吧?”
“不至于?”江连横无奈地摇了摇头,“当事人全都健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事儿,大伙儿都是要脸的人,你整这一出,不是给人添堵么?”
闯虎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便不由得啧了啧嘴,叹息道:“可惜,可惜了。”
江连横摆摆手:“不算可惜,总有机会的,但是别写我。”
“为啥?”
“寒碜!”
“寒碜么?”
“很他妈的寒碜!”
闯虎不再言语,火车已经默默地开出了很长时间,众人都有些疲倦,加上天气日渐燥热,便渐渐昏沉沉地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伙儿又仿佛不约而同地逐一清醒过来。
少顷,列车员在座椅间来回穿梭提醒。
“各位乘客,奉天站到了啊!奉天站到了,检查检查行李,小心扒手!”
江连横等人在座位上抻了个懒腰,整理了一下衣裳,归拢归拢行李,朝着车厢门口走去。
走出奉天站,刚在东广场一露头,便见十几个年轻小伙儿,清一水的黑色短褂,簇拥着一辆马车恭迎众人回家。
“请道哥上车!”
众人齐声大喊,惊得往来旅客纷纷侧目巴望。
江连横美滋滋地笑了笑:“还是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