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酒,着实喝了有大半天的时间。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到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众人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桌上的杯盘碰得叮当作响。
刘凤岐好喝却不能喝,下酒贼慢,大伙儿等了他半天,直到席散,他那酒杯里还有半杯福根儿没下肚,人却早就已经醉得发飘。
“老弟,今天咱哥俩尽兴了!”
刘凤岐里倒歪斜,指了指满桌狼藉,大着舌头说话:“你记住,吃好,喝好!这家馆子还行,真事儿,菜不错。”
江连横酒量不错,脑子还没糊涂,一听这话,心中不禁暗道:这他妈谁请谁呀?
“弟妹呢?我弟妹哪去了,啊,在这呢!那什么,吃好没?没吃好咱换个地方,接着喝,好容易来一回,必须得尽兴,哥说得对不对?”
小花也有些醉了,脚步虚浮,脸上发烫,便下意识地搂住江连横的胳膊。
“多谢刘经理,让你看笑话了。”
哪知,刘凤岐压根没接这茬儿,转过头,继续朝别人发疯。
佟三爷也喝了不少,但架子好歹还能勉强端住,走到门前,临别之际,不忘再说几句吉祥话。
“江少侠,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预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江连横连忙抱拳回道:“佟三爷,同喜同喜!这次公司开张,你出力不少,日后我必定登门拜谢!”
众人在门口一一作别,说了很多不值一信的豪言壮语,随后转头钻进各家马车。
王正南早已预先雇了一辆,看见江连横和小花从店内走出来,立马差遣车夫迎到近前,挑开门帘,将二人拥进车内。
串儿铃声响,马车上道。
以往,小花只在过年的时候,跟着大伙儿浅尝一杯,今天头一回喝这么多酒,难免头昏脑涨,呼吸憋闷,再加上马车颠簸,整个人说不出的难受,便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脑袋一歪,斜枕在江连横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哪曾想,刚一阖眼,就觉得裙下窸窸窣窣,似有什么东西摸将上来。
“呀!”
小花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拢起腿,伸出双手,扼住江连横的手腕。
“哥……不是,老爷……你、你干啥?”
江连横假寐,佯装被叫醒,明知故问道:“嗯?咋地了?”
车厢里光线昏暗,小花又醉眼朦胧,根本看不清江连横的脸,只觉得似有一道漆黑且无边际的剪影笼罩在眼前。
“老爷,你……你别害我呀!”
“哟!这时候知道叫老爷了?”江连横的面目仍然模糊,语气却似笑非笑,“你刚才不是一口一個‘连横’,叫得挺顺嘴的么?再叫一个我听听。”
小花喉头一紧,胃里一阵痉挛,心头更是“砰砰”乱跳。
“那是嫂子……不,是奶奶让我这么说的。”
“你嫂子说话好使,我说话不好使?”
“我没那个意思呀。”小花试图挣脱道,“老爷,你、你先松手行不行?”
“松不了,粘上了。”江连横忽地问,“小花,你多大了?”
“十……十八,怎么了?”
“嗯!不小了,也该开花儿了。”
“老爷,别、别闹,要不……你还是先问问奶奶吧,我有点难受。”
“问她干什么,是她自己不来,非让你替她当大嫂,怕啥,一会儿你就得劲儿了。”
“不是,老爷……别整,别整,疼……我真有点儿难受……”
江连横急不可耐,一半命令、一半讨好地说:“哎呀,别矫情了,我现在比你还难受呢!”
“等一下,等一下,啊……”
小花皱起眉头捂住嘴,忽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紧接着竟“哇呀”一声,吐了江连横一个满怀。
“吁——”
车夫冷不防收紧缰绳,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得!这下倒好,直接全摊开了!
“哎!你会不会赶车啊?”
江连横刚要张嘴开骂,却见眼前的车帘儿一挑,赶车的老汉坏笑一声,却说:“嗬!爷们儿,玩儿挺野啊,车钱双份儿!”
…………
翌日清晨,裕泰客栈。
春莺鸣啭,阳光透过窗棂,轻轻抚在小花的脸上。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缓缓地从迷蒙中苏醒过来,歪过头,看向枕边,却是空无一人。
宿醉酒醒,最是折磨人的时候。
小花只觉得胃里空落落的,脑仁儿像是离了核一般,稍微晃荡两下,便开始头痛欲裂起来。
人躺在床上,缓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坐起身子,伸脚摸索着地上的鞋子。
懒得再去梳妆打扮,草草穿上大嫂的旗袍,刚要站起来,双腿却突然一软,差点儿跌倒在地,于是便一路扶着茶桌、衣柜和门框等物,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间,稳了稳心神,穿过过道,推开对面客房的房门。
屋内,除了王正南、李正西、刘雁声和闯虎以外,还有三两个弟马,唯独不见江连横和赵国砚的身影。
众人见她进来,似乎突然终止了彼此之间的谈话,全都一齐笑呵呵地看向门口。
小花羞怯地低下头,脸上立时泛起红晕。
“那个……道哥和赵大哥怎么不在?”
王正南笑了笑,却说:“他俩去公司了,道哥要跟老赵交代几句。”
“哦……”
小花不知该说些什么,肚子却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引得众人大笑,这下将她羞得脸更红了。
“那个……你们吃饭没?我有点儿饿了。”
刘雁声笑着推了推南风,起哄道:“听见没?愣着做什么呀,花姐说饿了,还不快下楼去备饭?”
王正南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却说:“花姐饿了可不行,你要说二嫂饿了,就算要吃奉天的罗记驴肉饺子,我也得立马去车站买票啊!”
小姑娘不禁逗。
一听这话,小花应声羞愤得红了眼眶,嗔声道:“不用你们,我自己下去!”
话音刚落,李正西忽地收起笑脸,三两步走到门口,低声说:“小花,你回屋歇着去吧!想吃啥,我下楼给你叫去!”
…………
几分钟后,李正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推门走进小花的房间,将托盘放在茶桌上。
“嘿!特意叫人给你窝了俩鸡蛋!来,快趁热吃吧。”
小花暗自抹了抹眼泪,缓步走到桌前,用筷子挑了两下面条,低声嘟囔了一句:“谢谢小栓哥。”
“嚯!真新鲜!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
李正西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笑道:“咱们一块儿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跟我说‘谢谢’呢!小时候,我帮你抢馒头,跟别人打起来,你都没跟我说过‘谢谢’,真是富长良心哈!”
“不可能!”小花轻轻地嘬了一口面汤,“我肯定说过,是你没记住。”
“嘁!那是我忘了?”李正西懒得去掰扯那些陈年旧事,却问:“哎,你刚才咋哭了?不乐意啊?”
小花眨眨眼睛,却说:“我没不乐意啊!是他们故意气我,烦人!”
说到底,小花只是个苦命的小叫花子,没上过学、没念过书,对所谓的新思潮根本毫无概念,也毫无兴趣去了解。
在她心里,自己是嫂子的贴身丫鬟,陪老爷同房,那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儿,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嫂胡小妍虽然没有明说,但在近两年中,话里话外便已经透露出了这方面的意思,小花对此也早有心里上的准备。
李正西也是如此,他把小花当妹妹看待,但也同样不觉得道哥有什么过分之处。
“懂点事,有啥不乐意的!道哥和嫂子,家大业大,对咱们从小都很照顾。老崔走后,要不是道哥和嫂子,那年闹鼠疫的时候,咱们没准儿就得流落街头,要么饿死,要么病死。”
“我知道呀!”小花淡淡地说,“莪心里一直记着呢!你们不也一样?”
“那必须的,就算嫂子让我去给她挡枪子儿,我也愿意!”
“嗯,我也是!”
李正西帮小花剥了一瓣儿蒜,放在托盘里,接着说:“小花,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你跟咱们四个不一样,咱们是爷们儿,往后成家立业,咋说也不至于让人熊了。倒是你,要真给你嫁出去了,我还担心你受人欺负呢!”
小花点点头,却仍然有点犹豫、担忧。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就怕嫂子会不高兴,虽然她有这意思,但毕竟从没明说过……我怕这擅作主张……”
“不能!”李正西连忙摆了摆手,安慰道,“嫂子拿咱们当亲弟弟妹妹,不能因为这个罚你,等回了奉天,你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说说就完了。反正你放心,就算嫂子真要罚你,我替你挨打!”
说着,他便豪气地拍了拍胸脯。
两人闲话了一阵,小花的神情渐渐恢复了常态。
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似乎都没有人觉得道哥跟小花之间发生关系,有任何不妥,但又似乎忽略了最为重要、同时又最不重要的一点——听说有人将其称作“爱情”。
无奈乱世当头,那东西离所有人都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