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横目光冷峻,板着一张脸,匆匆走出南铁株式会社大楼。
步下台阶,李正西立马带人上前相迎。
“道哥,没出啥事儿吧?”
“回家。”
江连横冷冷地回了一句,旋即冲街面儿上招了招手,径直坐上一辆洋车,绝尘而去。
当家的心气儿不顺,李正西等人没有怨言,即刻迈开腿,一路小跑着相随护送。
……
另一边,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办公区。
江连横离开不久以后,翻译官随之推门而入。
“宫田先生。”他带来了一摞文件档案,小心翼翼地放在红木桌上,“真就让他这么走了?好歹也该上上刑,蜕了他一层皮才是,免得有伤皇军的威严呀!”
宫田龙二冷哼一声,却说:“皇军的威严,不需要靠惩治一个流氓来展现。”
翻译官连忙赔笑:“那是当然。不过,先生既然怀疑江连横跟您的下属失踪有关,何必还要放他走呢?”
按照最初的计划,本应该直接将其扣押,严加审讯。
但江连横毕竟是省城名流,没有证据,贸然逮捕,必定会引发社会舆论。
这不符合南铁株式会社上峰制定的“缓和敌意”、“巩固根基”等蚕食策略。
尤其这种流氓团伙,别看没多大能耐,却总是像蚊蝇臭虫一般驱之不散,处理不好,反而会惹得一身骚气。
各国在华租界越多,洋人们越是深有体会:拉拢一个地痞、扶持一個流氓,对维护租界稳定而言,远比军警更有效率。
而且,东洋军队虽然横行霸道,但落在个人身上,老命只有一条。
要是真碰见个愣头青,也着实让人头疼。
毕竟,就连前首相伊藤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关外遇刺身亡,何况是一个没有任何军衔的会社职员?
凡此种种因素,合在一起,让宫田龙二决定先跟江连横谈一谈、品一品,再做其他打算。
言谈之中,江连横虽然表明,愿意为调查部效力,但宫田龙二还是有种强烈的直觉,认为三浦熊介失踪一案,必定与此人有关。
翻译官显然没想那么多,仍站在一旁献言献策。
“先生,我听说,江连横有个发妻,两人十分恩爱,咱们不如找机会把他夫人抓了,收作人质,这样一来,就不愁他对咱们不忠心了。”
闻言,宫田龙二眉头紧皱,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目光,瞥了一眼翻译官。
连鬼子都看不起的东西!
可转念再想,他又不禁冷笑了两声——有这样的哈巴狗在,大东洋帝国何愁不能征服这片土地?
这种人越多越好,怕就怕四万万人同仇敌忾!
见主子笑了,翻译官显得很得意,连忙自荐道:“先生要是同意,我这就带人过去操办。”
“不必了。”宫田龙二却说,“我要的是忠心,不是要挟,还不到那个地步。”
想要招降,先甜后苦,哪有一上来就要挟的说法?
宫田龙二随手拿起桌面上的文件档案,问:“这是江家的资料?”
“没错,江家所有骨干成员的姓名、年龄、职务等等资料,全都在这里了。”翻译官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江家夫人的资料,不是很全。有人说是二十几岁,有人说就是个小姑娘,可能是平时不怎么露面,很多人都没见过。先生要是想看,我再抓紧去问。”
宫田龙二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一个女人而已!
“不用过于费心,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伸手将桌角上的那张合影扶正,“关外的大局要紧,一旦掌控大局,江连横这种人也就没什么用了,想杀就杀,根本微不足道。”
草草翻阅了两下翻译官送来的文件档案,宫田龙二并未发现什么令其耳目一新的资料。
事实上,不止是江家,奉天所有权贵名流的资料,他都了如指掌。
这也是南铁株式会社调查部的职责所在。
宫田龙二拿起钢笔,在江连横的资料上勾勾点点,用东洋文标注了几处,随后合上信封,缓步走到铁制档案柜前,用钥匙打开柜门。
满满三层,一摞摞档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军务边防、矿产分布……
还有一个个人名:张老疙瘩、吴大舌头、冯师长、汤二虎……
宫田龙二掂量了两下手里的档案,忽地轻蔑一笑——江连横根本不配跟这些手握重兵的人放在一起。
他转过身,走到一个稍显破烂的薄皮儿铁柜旁,用皮鞋脚尖勾开最下层的柜门,扔垃圾似的,随手将档案丢入其中。
柜门关闭的一刹那,苏文棋的名字也在其中。
……
……
回到城北家宅时,天色已经有些黯淡。
江连横快步穿过院子,还没等进门,便远远地看见胡小妍抻长了脖子,透过窗户朝门口张望。
玻璃窗内的灯光金灿灿、亮堂堂,连同小妍也是如此。
江连横边走边冲她招了招手,胡小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嗬!菜不少啊,都等我回来吃饭呐?老韩,你咋有空过来了?”
“道哥!”
“坐坐坐,北风,没给你远哥打点儿酒啊?”
江连横一屁股坐在媳妇儿身边,若无其事地招呼着众人吃饭。
没人动筷。
胡小妍按下他的胳膊,关切地问:“鬼子找你什么事儿啊?”
“嗐!没啥,鬼子想要把我收下当狗!”江连横哈哈大笑,“媳妇儿,瞅着没,咱家是做大了。这叫什么,这叫来自敌人的肯定!”
韩心远闻言,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胡小妍也终于放宽了心,叹声道:“我还以为是咱们偷货的事儿没查出来了呢。”
“哦,这事儿鬼子也知道了。”江连横满不在意地说,“不过,听起来感觉就是顺嘴一提,也没怎么为难。”
这一番大喘气,可把韩心远坑惨了,刚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悬了起来,当即便撂下碗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道哥,大嫂,这事儿怪我办事不力,走漏了风声,甘愿受罚!”
江连横一愣,忙问:“好端端的,你干啥玩意儿?”
胡小妍却面色铁青,冲韩心远直言道:“规矩就是规矩,这么大的事儿交给了你,手潮办砸了,就该受罚,东风!”
“等会儿,等会儿!”江连横连忙出声制止,“这事儿未必是老韩的问题,鬼子知道我在营口新开了保险公司,所以风声可能是从营口漏出来的。”
众人一惊,胡小妍也随之回过味,渐渐冷静了下来。
纵横货运保险公司,目前只在营口设立了店面,奉天还没来得及筹备,宫田龙二缘何得知?
最为合理的猜测,便是营口那边,将伪装成军需品的红药丢货一案,传到了奉天的南铁株式分社。
江连横的说法,虽然很有道理,但其中也有蹊跷,并不能排除韩心远失手的可能。
首先,奉天的各个药铺迫于江家的淫威,根本无人敢去报官,没有报案,何来立案与查案?
其次,如果营口那边,早就已经得知江连横派人偷盗货运,为什么不当场将其抓获,而是费劲巴拉地把消息传到奉天?
最后,乔二爷死后,江家就没再偷过货,在营口待了一个月,风平浪静,何以刚回奉天就被人叫去询问?
面对如此多的疑点,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给韩心远治罪,显然有失公允。
以胡小妍的脑筋而言,本不该这样轻下论断,可事关江连横的安危,又牵扯到了鬼子,有道是“关心则乱”,百密一疏,在所难免。
好在,当家大嫂放得下脸面,立刻改口宽慰。
“刚才确实是我心急了,还请韩大哥千万别多心。”
韩心远连忙摆手,却道:“大嫂别这么说,情况没查清楚之前,万事都有可能,这也算是提醒了我,等回去我再跟那帮崽子确认一下。”
胡小妍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行行行,快别矫情了。来,赶紧吃饭吧!”
……
整个晚饭期间,江连横始终没有明说跟宫田龙二交谈的细节。
直到席散,他亲自把小妍抱上二楼,梳洗完毕,关起房门,拧紧门锁,小两口宽衣解带,上了牙床、并肩而卧的时候,才将会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三浦熊介失踪,宫田龙二肯定还要继续查下去,这是个隐患。”江连横搂着小妍,气冲冲地说,“问题在于,要是得罪了鬼子,咱们的保险公司和猪鬃生意,全都做不了。”
生意受制于人,这是万难更改的事实。
江连横望着天花板,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宫田龙二,同时还能完全洗脱自己的嫌疑。
可胡小妍心里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
“小道,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一趟张老疙瘩。”
“找他干啥?就算是老张,也一样得受制于鬼子,难不成他还能帮我杀了宫田龙二?”
“我说的不是这个。”胡小妍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能让张老疙瘩对咱们起戒心。你是给他做事,可今天又去了鬼子那边,这事儿咱得主动去给他汇报,你懂我的意思不?”
江连横想了想,点头道:“懂!那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表表忠心。正好他常年跟鬼子打交道,没准儿还能给我指条路呢!”
“嗯,总之你万事小心。”
“放心吧,我能杀一个鬼子,就不怕再杀一个!”
“小点儿声!”
“我声大么?我这是给你壮胆儿呢!咋样,今儿吓坏了吧?”
“嗯,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莪得回来,我要不在了,你咋整啊?”
“呸呸呸!乌鸦嘴!”
“媳妇儿?”
“嗯?”
“那个……我想去我儿子家串个门儿……”
床幔轻摆,外有强敌,小两口今夜甚是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