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了个巴子的,瞧不起我老张?都是抗枪的兵,谁比谁强多少?走着瞧!”
奉天内城,张家的临时宅邸。
江连横在卫兵的引领下穿过院子。
刚到中庭,便听见不远处的房屋内,传来一阵杯盘碎裂的声响,间或夹杂几句叫骂。
“老刘,要不我明天再来吧?”江连横的脚步有些迟疑,“大帅今天好像气儿不顺呐!”
卫兵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嘀咕道:“你要是有急事儿,就别差这一天了。张师长最近一直这样,不是冲咱们,进门说点好听的,不要紧!”
“因为啥呀?”
“嗐!去京城闹得呗,心里憋得慌。”
今年三月早春,张老疙瘩受方总统召见,沿京奉铁路进京筹商边防。
见了方大头,老张上来就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山呼万岁,以表忠心。
本以为升官有望,没想到是大王八蛋遇见了小王八蛋,除了一份筹防总办的口头承诺以外,只落得個灰溜溜空手而归。
张老疙瘩不忿,自认去年要是没他,奉天早就乱了,那时候倒清会党一统东北,配合南国,出山海关剑指京蓟,哪还有你老方什么事儿?
论功劳,怎么着也得许个大官儿当当。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在奉天扎根,正打算在盛京皇城附近寻摸一块地皮,盖起一座大宅久住。
可方大头得陇望蜀,野心远不止于总统那么简单,想要威加四海,怎会倚仗一个草莽出身的外人?
张老疙瘩在京城吃了瘪,在方总统面前忍气吞声也就算了。
却不想,进京的各地军政要员,竟没一个看得起他,都觉得他只是个胸无点墨的胡匪。
端的是土包子进城,谁也没给好脸儿。
尽管张老疙瘩有故意藏巧的心思,想靠佯装粗陋,来消减方大头的顾虑,但同僚们的鄙视却全都是真的,他的心情自然不甚畅快,只能回到奉天暗自发狠。
江连横走到房前时,恰逢几个下层军官慌里慌张地退出来,屋里仍旧骂声不断。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拜见的时候,张老疙瘩正好从门口经过,脑袋一歪,直接来了个脸对脸。
“哎!小江,你来得正好,进来进来!”
江连横赶忙亦步亦趋地走到门口,笑呵呵地说:“大帅,心情不好?”
张老疙瘩双手叉腰,却说:“来,我问你,你看我像啥?”
“啊?这……”江连横眼珠一转,“大帅北人南相,实乃大富大贵,人中龙凤啊!”
“少他妈放屁!别跟我来那套,我就问你,你看我像啥?”
江连横这一身冷汗当场就吓出来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张老疙瘩又拔了拔嗓门,却问:“我问你,我像土包子么?”
话到这份儿上,光捧着、挑好听的唠,已经不管用了,得把这话接下来,顺着往下说,得说圆了、哄美了,还不能显得敷衍,这便要考验嘴上的功夫了。
江连横急中生智,眼睛一眯,回道:“大帅像不像土包子,我不知道,但大帅确实跟其他当官的不太一样。”
“嗯?咋不一样?我是比别人多条胳膊、还是少条腿?”
“这倒不是,而是小人以前看那帮当官的,总觉得他们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我没念过书,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要是搁大白话来说,就是有点儿装瘪犊子的感觉。”
“说得好!他们就是一帮瘪犊子!”
“可大帅跟他们却不一样。”
张老疙瘩一挑眉毛,问:“怎么不一样?”
江连横笑道:“谁说大帅是‘土包子’,那纯粹是狗眼看人低,但这‘土’字儿,又分怎么看。土就是地,大帅白手起家,一步一个脚印,如今稳坐奉天,却仍然接着地气儿,不忘根本。单就这一点,其他那些官宦世家就比不了。老百姓怕他们,是畏惧他们的权势;老百姓不怕大帅,是敬佩大帅的为人呐!”
一席话,说得张老疙瘩紧绷的神情渐渐舒展开来。
“哈哈哈哈!小江,还是你会说话啊!”
“哪有哪有,我只是说实话,大帅想要执掌奉天,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只是个屁,咱奉天的百姓怎么想,才是真格的。再者说,英雄不问出处,朱元璋最后不也当了皇上么!”
“行了行了,我也就是一时气不过。”张老疙瘩摆摆手,“坐吧,找我什么事儿?”
江连横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心说:这要门的开口饭可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下。
“大帅,我这趟过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昨天下午,鬼子曾经找过我一趟。”
“咋,有麻烦了?”
“嘿嘿,确实有点儿小麻烦,但不要紧,只是觉得有必要过来知会你一声。”
张老疙瘩沉吟道:“能别惹鬼子,就尽量别惹,毕竟咱奉天的命根子,还握在人家手上呢!”
南有鬼子,北有毛子,整个关外被两大帝国虎视眈眈,就连张老疙瘩也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
江连横点点头,说:“那当然,但我知道自己是给大帅办事的,鬼子找我,我不敢不报。”
“嗯,你有这份心就好。”张老疙瘩问,“对了,找你的鬼子叫啥?”
“宫田龙二,小个不高,留两撇胡子。”
“嘶!是不是奉天地方事务所调查部的?”
“对对对,怎么,大帅你认识他?”
张老疙瘩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久久地盯着窗外,暗自思忖,仿佛是独行的野兽嗅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
“小江,宫田龙二找你,都跟你说啥了?”
江连横不敢隐瞒,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最后总结道:“反正他那意思,就是要收编我,让我去给鬼子效力。”
张老疙瘩把眼一斜,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听大帅的吩咐。”江连横顿了顿,旋即又补充道,“大帅,莪手上本来就有鬼子的人命。而且,他们把我大姑折磨疯了。”
张老疙瘩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近乎于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不在关外,就不知道关外的难处啊!我要是执掌奉天,一定要另修一条铁路,受制于人的滋味儿,不好受!”
“大帅说得对。”
“想要在奉天成气候,就绕不开鬼子这道关。硬碰硬,肯定是没有好处;可要是对他们百依百顺,那就真是愧对关东父老了。小江,你也是奉省生人吧?”
“土生土长。”
“那就对了,咱们都是奉天人。奉人治奉,要是真给鬼子当狗,估摸家里的祖坟都得让关东父老给刨喽!身死以后,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
江连横怔怔地点点头:“可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张老疙瘩一拍大腿,“只能拖,能拖多久拖多久,装傻充愣,会不?”
“还请大帅指教一二。”
“这还用指教个鸡毛?他们说啥你就听着,他们给啥你就拿着,吃饱喝足,躺地上装死,他们要是过来踹一脚,你就说啥也不知道!”
“装糊涂?”江连横问。
“那不然还能咋办?”张老疙瘩无奈道,“老子倒是想把小鬼子赶出去,全我老张一个人说了算,他也得好使啊!京城那帮草包,一个个拥兵自重,咱们要是真跟鬼子打起来,谁能帮咱?”
“不背后捅刀子就算够义气了。”
“那可不!到时候,我张家的人都死光了,他们再派个人接我的盘子?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老子才不干!所以说,只能拖,只能装糊涂。”
江连横若有所悟,起身拜道:“多谢大帅指点!”
“你先等等!”张老疙瘩忽地又想起什么,“最近,奉天的老百姓,对我老张没什么不满吧?”
“这……没听说过。”
早些年,张老疙瘩在干保险队的时候,就极其重视父老乡亲的口碑,如今再三强调,显然是别有用心。
此次从京城空手回来,方大头没给他升官,显然是对其心怀戒备。
张老疙瘩担心,弄不好,以后总统没准儿要派什么心腹过来制衡、甚至将他挤出奉天。
为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在意民心所向。
“你是在江湖里混的,有空的时候,多在市井里说说我的好话,宣传宣传。这种事儿,我不适合自己亲自下场去干,要是有出言不逊的——你懂我的意思不?”
江连横笑着点点头:“大帅放心,这种小事儿,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做的。”
张老疙瘩负手而立,沉吟道:“嗯,我不能让东北的乡亲,在背地里骂我不是东西。有些人呐,就是爱在报纸上写点狗屁文章,自以为是,指点江山。”
“大帅,恶人终需恶人磨,正好我也认识一位作家,可以帮你在报纸上打打舆论战。”
“哦?这人写过什么文章,名气如何?”
“呃……这个么,不太方便说。”江连横有些尴尬,“不过,这小子给人泼脏水倒是挺有一套的,大帅只管听我的好消息就是了。”